有時,命運的演變真叫人意料不到:在十分鐘之前,當林三酒躲在橘紅星球后方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即將要迎來一場戰斗,要盡力制服這一個空間的操控者,才能給他們一行人找到出路。
現在,她正坐在一家水果攤前面的小凳子上,看著這個空間的操控者用一只舊電壺煮茶。
……事態的轉變,好像僅僅是從林三酒幾分鐘前一句話開始的。
“你也被困在這個空間里了嗎?”聽見那男人的回應之后,她當時立刻下意識地說:“別擔心,我一定能找到辦法出去,我闖過的困境不知道有多少了,我到時帶你一起走。”
發傳單的店員聞言沉默了一會兒。
當那男人不使用這些“活動人形”說話的時候,他們就會按照原本軌跡,繼續進行他們的日常活動——那個店員抬步朝一個女孩走過去,手中的宣傳單在遞出一半的時候,忽然頓在了半空里。
不光是他,整個城市街道都凝固了;剛才還沸沸揚揚、與灰霾一起籠在頭上的都市噪音,霎時落成了一片寂靜。
林三酒已經是第二次看見這副場面了。當她看見馬路對面有一輛車忽然被打開了門,從車頂上露出一張臉的時候,她對這一幕并不吃驚,卻對那男人決定露頭而感到意外:她好像也沒說什么特別有說服力的話啊?
二人隔著一條馬路,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會兒彼此。林三酒不敢輕舉妄動,怕又把對方給嚇跑了——那男人就像一只野兔子,而滿地都是他的兔子洞。
“……我不是被困在這兒的。”他把臉搭在汽車頂上,看著軟趴趴的,嘆了口氣。
林三酒一愣。
“那……那是怎么回事?”她小心地問道,“你想走嗎?如果你想走,也可以跟我們一起——”
那男人擺了擺手,打斷了她。“不是……說來話可長了。”
他上下打量了林三酒幾眼,問道:“你真的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林三酒點了點頭。
“嗯,我看你后來說的話,好像也的確是這樣。”他又嘆了口氣,從汽車后轉了出來。他仍舊趿拉著拖鞋,步伐拖泥帶水,走到馬路中央四下看了看,指著一個方向說:“在這兒說話不方便。我不喜歡把一切活動軌跡都暫停,這個城市正常運行的時候,我心里頭都舒服。你要是愿意談,咱們可以去我的店里談。”
所謂的“店”,實際上是坐落在Exodus下方一條小巷里的水果攤。
當林三酒按照他的示意,在一張小板凳上頗為逼仄地坐下來時,她甚至還有點反應不過來:不久前,這個男人不是還警惕提防著她、不敢露面嗎?怎么這一會兒的工夫,他都把電茶壺插上了,連杯子——茶杯仔細看還有點臟——都準備好了。
“我叫林三酒,”她的胳膊越過一大片各種水果,朝拖鞋男人伸出了手。
對方看了看她的手,沒有要接過去握的意思,只是一邊繼續用雜志給自己扇風,一邊說:“不用搞得這么正式嘛……你叫我阿全就行。你這個名字,好像有點耳熟,我不知道在哪聽過。”
……怎么連稱呼都像是標準的閑漢。
林三酒不尷不尬地收回了手,在臉上撓了一下。“你不是被困在這里很多年了么,在哪聽說過的?”
“我說了,我不是被困在這里的。”阿全看了一眼電茶壺,說:“我接觸到的訊息量很大的,哪里連人名都記得那么清楚。說不定這里有回憶錄屬于你認識的人呢。”
林三酒立刻直起了身子,問:“回憶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不可以把我的朋友從回憶錄里帶回來?”
阿全露出了一個微笑,說:“你先吃幾顆櫻桃。”
這又是要干嘛?
即使雙方之間的態勢緩和了,林三酒自然也不會隨便吃一個陌生人的東西。阿全似乎看出了她的顧慮,閉上眼睛伸手一抓,撈起了一只梨子,張嘴就咬了一口;那一聲清脆又飽含汁水,聽了就讓人忍不住要咽一下喉嚨。
“你看,沒事的。”阿全嘴里含著梨子,口齒卻仍舊十分清楚。他將自己咬過的梨子遞了過來,說:“你不是想知道回憶錄是怎么回事嗎?吃吃看就知道了。”
雙方好像都是在試探彼此——如果沒有一個互信的基礎,他可能不會把禮包和余淵帶回來吧?
林三酒猶豫了一下,終于接過涼涼的、沉甸甸的梨子,在缺口上咬了一口。
她心中設想過許多情況,梨子極味美、梨子沒有味道、梨子有毒、這一口梨會觸發陷阱……但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上下牙居然重重一磕,仿佛咬進了一團空氣里。
在牙齒磕上的同時,她的耳朵里聽見了又一聲清亮的、濕潤的脆響。
還不等她抬頭,清甜的涼梨汁卻忽然順著舌尖一路浸潤了喉嚨,梨肉在頰齒間翻滾,被牙齒擠壓時的觸感,以及釋放出的更多梨汁……她愣在原地,清清楚楚自己完全沒有在咀嚼——因為她嘴里是空的。
“很好吃吧?”阿全似乎對她的表情十分滿意,說:“這是我記憶中最好吃的一種梨,吃起來的口感,簡直就像是冰淇淋一樣。”
林三酒愣愣地看著手中的梨,又看了看他。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櫻桃品種,你不試試很可惜。”阿全好像展示家珍一般,在水果攤上指指點點地說:“看見這個了嗎?我只吃過一次這種刺莓漿果,因為我以前住的地方不產這個。”
林三酒的目光掃過了琳瑯滿目的鮮潤水果,慢慢問道:“這些……都是你的記憶形成的?”
阿全點了點頭。“它們的模樣、口感、觸感、味道……全都是我靠記憶中的印象一點點打磨出來的。你在這里所接觸到的一切,比如說你身下的木凳,你看見的電茶壺,都是我的記憶。我將我一生中最好的回憶提取出來,就有了這一片都市——它就是回憶錄。
“你經歷過的回憶錄,想必你也發現了,都屬于不同的主人。有的人記性一般,回憶錄也模糊粗糙一些;有的人記性好,經歷起來清清楚楚。”阿全看著林三酒的神情,笑著說:“他們留下了回憶,人沒有留在其中,所以回憶錄一次成型,精細程度各有區別。我不一樣,我一直在這里待著,生活在我最好的、最愿意回想起來的記憶中……我有無盡的時間,去精雕細琢我記憶里的每一個細節。”
怪不得……怪不得這個都市的景象,可以那么清楚銳利、細節豐富。只不過,如此規模的一個都市,竟然能連最細微之處都被雕琢過——這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究竟在這里生存了多久?
林三酒探過身子,放下了手中的梨。阿全只是看了它一眼,它就又恢復成了沒有被動過的模樣。
她緊緊盯著對面男人的臉,那的確是一張與正常活人無異的臉——皮膚的紋理、泛青的胡茬、凌亂貼在額頭上的頭發。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你問。”
“你剛才說,你提取出了自己的記憶,制造出了這一個回憶錄。那么其他人呢,他們的回憶錄,是不是也是你造出來的?”
阿全一攤手、點點頭,那神情就好像在說“當然了”。
“我下一個問題可能會有點無禮,別介意。”林三酒苦笑了一下,說:“你……你還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