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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真正恐懼過的人,不會明白它的滋味。
作為一個有思考能力、有行為能力、生活在現代文明社會里的成年人,本來不應該受這種煎熬折磨的:你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灘軟爛爛的蛞蝓,無能為力地趴在地上,等待著那只鐵板似的腳最終碾在你身上。它的陰影一直籠在頭上,你不知道這一刻會在什么時候發生,會不會發生,你只知道它一旦發生,你就完了。
你終日恍恍惚惚、步伐飄悠,哭泣和失眠只是一點小小的副產品。從你身邊走過的人,沒有誰會知道,你的每一步都踩在黑暗深淵的邊上。一陣風,你就掉下去了,再也沒有明天。
后悔的,當然是后悔的。如果能從頭再來一次,關海連絕不會幫忙掩蓋丸青戈的話音;他會讓丸青戈一邊在車外跑,一邊完完整整地把他們見面的地點說出來——畢竟他得先救自己啊。
被密切監視的第三天時,就有幾個不認識的男人,帶著一部手提電腦,敲開了關海連的門。他已經學會了不要問對方是誰,也不要求對方出示身份證明,他只需要溫順地打開門。現在想想,他連監視他的機構名稱都不知道。
從那部電腦上,關海連看到了一截車內監控錄像。和其他出租車里主要對準乘客的鏡頭不一樣,這個鏡頭是緊緊地咬在他臉上的,而且還附加了拾音器。他看著屏幕上的自己一邊開車,一邊不住往窗外瞧;從監控沒有照到的屏幕之外,那進化者的話說到了一半:“我要去的地址是——”
隨著屏幕上自己一拍方向盤,“嗶”一陣響亮的鳴笛聲,淹沒了那進化者的聲音,也淹沒了關海連的理智。他連顫抖都顫抖不起來了,身體軟綿綿地坐在椅子上,坐在自己的一灘冷汗里,手指都抬不動。
“也是奇了怪了,你們這種人怎么老能互相遇見?”那播放錄像的男人,嘲諷地笑了一笑。
他們一直都想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即使關海連已經答了幾十次,他們仍舊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把空間比方成一張膜的話,那么進化者的密度和重量都比常人大,會在膜上壓出更大的凹陷;當另一個同等重量水平的進化者出現時,就會自然而然地朝低洼處匯聚——這不是他自己想到的,這是他從另一個進化者那兒聽說的。對方在末日之前好像算得上是半個物理學家,花了很久給關海連解釋膜宇宙理論,他仍然聽得不明不白,只是記住了這個比喻。
現在,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膜宇宙理論上,他的心思在那個物理學家身上。那個時候他還會悄悄和失去能力的進化者打交道,不是為了什么目的,只是同類之間更有話說而已,盡管他們聊得都很淺。
二人斷斷續續聊了幾次后,那個物理學家說,想弄明白這個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關海連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后來,對方就人間蒸發了。
關海連不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么,但是從那以后,他就明白了一條這個世界所傳遞出來的、從沒人曾付諸于言語的訊息。
他明明什么風險都懂,為什么還要按下車喇叭?
那個播放錄像的男人說了很多話,恐懼已經切斷了他的理智,因此他什么都聽不真切。只是過了一陣子,一個詞像是回蕩起的鐘聲一樣,從背景音里漸漸清晰地浮出來了:“戴罪立功”。
關海連當然是愿意的,現在讓他干什么都愿意。
“我們目前還沒有得到林三酒最新的確切位置,”那男人將一條腿摞在另一條上,雙手交握,仰靠著他的沙發說。“她用了某種手段,暫時隱蔽了自己。但她以為自己可以一直無法無天下去的話,可就錯了。我們已經掌握了她所在的大概區域……”
這個人級別很高吧,關海連忽然想道。他知道關于進化者的一些東西,而跟他來的下屬卻一臉木然,顯然不知情——怪不得他要這樣隱隱密密地講話。
“你每天上班就開車去那個區域轉悠,”最終那個男人拍了板,“爭取打入他們內部。”
在仔細思考了一會兒之后,他又加了幾句話。
“除了要匯報林三酒這個人的動向之外,你還要特別關注她身邊一個叫做河歡的男人。我們接到消息說,他負責了上次廣告行動的籌劃,屬于團體里出主意的那個人。他說什么做什么,我都要知道,你明白嗎?就是放個屁,你也得上去聞聞,回來報告給我。”
如果那幾個進化者還不知道自己一來就被監視起來了的話,那他們自然也不會懷疑他是被人派去的……這么一想,竟然還是打入進化者團體內部更安全一些。
于是關海連就去了,果然沒兩天就載上了一個進化者小姑娘。她的警惕性不低,沒讓關海連一路把她送到進化者聚頭的地方,他也不敢貿然跟蹤;又轉了一兩天,正當他發愁該怎么弄到他們的見面地點時,沒想到那一個叫林三酒的女人卻忽然出現了,親手將他給抓了回去。
接下來,叫他意料不到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了。
進化者應該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人其實把他們當成敵人看——這一點,也是關海連此次行動的安全索,但他沒想到剛被抓去沒多久,這條安全索就斷了。林三酒不知道從哪兒又抓來了一個叫韓歲平的普通人,這個家伙可真是個異類;明明只是個普通人而已,卻弄來了這個世界的一小部分真相,甚至還加入了進化者團體。
他那時望著韓歲平,幾乎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對方走了一條完全和他相反的路……源動力卻和他一樣,都是出于對同一個群體的恐懼。
這個世界怎么這么好笑?
他以為既然這一點曝光了,一直在這個區域里轉悠的自己,肯定會首當其沖地被懷疑是間諜——這是理所當然的,換作他處于林三酒的位置,他也要這么懷疑。
然而林三酒走上來,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在昏黃電燈的光芒下,她的面龐線條都被光影映襯得清晰堅硬,唯獨眼睛被照得熠熠發亮,像琥珀色的寶石一樣,卻帶著溫度。
“歡迎加入,”她握緊了關海連的手,手掌纖長有力,仿佛皮膚下是鋼鐵打的骨骼。她就這么接受了他,即使她已經知道,這個世界的人正無所不用其極地監視著他們。
關海連從沒有這么輕易地被人接納過——他來到這個世界幾年了,也擠不進去。
這就是進化者啊,他那時的感覺就像是浮起了一個遙遠的回憶。如此自信,如此堅定……好像她知道,不管前路多少荊棘,她也將所向披靡。
即使在打了腎上腺素、導致原本就已經受損不輕的能力又被削減了三分之一之后,林三酒眼中的光芒依然沒有黯淡——甚至燃燒得更加蓬勃了。
“我們無法辨別出腎上腺素里究竟摻了什么,更何況就算知道,我們也沒有那個技術將其分離。”河歡,那個他必須特殊關注的男人,此刻正說道:“是我疏忽了,我沒想到他們會在藥品里下手……偏偏我們的手段又無法甄別這種普通人的產品。”
“不是你的錯。”
林三酒立刻答道,好像能力受損的人不是她一樣。“人活著,就得做好事事不會順心如意的準備,我遇見過不知多少次死路,又怎么樣呢?我仍舊闖過來了。女越現在很可能已經把消息發出去了,我們一時的能力受損,不會影響大局。這個世界,只是我們這一生中遇到過的一個小小問題罷了,放心,我們一定將在十二界中相會。”
“你還是這么想?”丸青戈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一些,問道。
“我不是這么想,”林三酒沖他一笑,“我是這么知道。”
他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關海連的心臟卻咚咚跳了起來,胸膛都在發熱。太奇怪了,當林三酒能力還沒退化到眼下這地步時,他心里想的全是等他們能力消失被抓起來時,不知道要怎么仇恨自己;或者等這件事過去之后,自己以后是否能回歸平靜……換句話說,他的目光根本看不到這個世界之外。
但是現在,在林三酒受損之后,他卻第一次忍不住幻想起自己在十二界可能會有的生活。或許是一帆風順太難了,遇見難題,反而為逃離計劃增添了現實感;或許對他而言,林三酒的信心第一次有了分量。他的掌心直癢癢,他想去抓,他想推開門走出去,他想站在藍天下。
……他還有機會嗎?
挫折,似乎比任何事情都更能激發林三酒身上的力量和光彩;在場眾人的神色都緩和了不少,仿佛都與林三酒的話一起合鳴共振了。
“那我們現在就等女越的消息,”河歡點了點頭,說,“不過在等待的過程中,我也不愿意什么都不干。”
“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我們去了別的國家,就能更從容地計劃返回十二界了。他們還不知道我們的后備計劃是去別國,所以我打算先發制人,對他們的出境系統做出攻擊,找到漏洞……我先去打聽情況,具體的細節,我們今晚可以再討論。”
關海連直直坐在椅子上,仿佛被催眠了一樣。對啊,他們還可以去別國。
一個鐘頭后,眾人分手了,他回家時發覺備用手機上多了一條信息。
“丸青戈今天會出現在醫院,你怎么沒和我們匯報?”
關海連心中一抖——他們怎么會這么快就知道?他以為丸青戈整個行動都是不知不覺的……難道要逃出他們的手掌心,就這么難?
熟悉的恐懼又攥住了他的心臟。他急忙回復道:“河歡對我不是完全放心,很多行動細節都沒有告訴我。我只知道他可能會去偷腎上腺素,具體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我都不清楚。我本來是打算弄清楚細節再匯報的,沒想到他今天就去了。”
這不全是假話,河歡確實防了他一手。
“下次任何小事都要第一時間匯報!腎上腺素他們偷了也沒用。接下來他們有什么計劃?尤其是河歡,今天說什么了?”第二條信息問道。
關海連早就把眾人聚頭的地點匯報上去了,這似乎為他爭取到了一點信任度。他還沒有告訴他們女越的行動和地點,他們暫時也還沒察覺女越上了船。該說嗎?
該把女越的、河歡的計劃都說出來嗎?
他的手指在手機上幾次打出語句,又一字一字地刪掉了。這條消息花了他十幾分鐘,要不是生怕對方等久了起疑心,恐怕半小時也不夠用。
“河歡計劃去外地的腎上腺素生產廠家,威脅那里的工作人員配合,弄來安全的腎上腺素半成品原料使用。具體細節今晚才知道。”
當關海連放下手機時,有一瞬間,無措和驚恐將他一口吞沒了——他想趕緊撤回那短信,或者再發一條坦誠自己的思想錯誤,懇求對方的原諒。但是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呆了半晌,唯一做出的動作,就是輕輕吐了一口氣。
……讓他們去盯著那個外地廠家吧,把他們的注意力引走,河歡的行動計劃說不定就順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