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哪兒都沒有。
頂樓的風不住吹打著季山青,夜晚的涼意很快就讓他的臉頰冷得發木了;他不死心地又一次伸長了脖子遠眺,可落入眼中的依然只有殘敗荒蕪的城市遺跡。
在更遠的遠方,接連折倒了一片的樓房。幾個巨大的飛機機身還插在建筑里頭,蓋著厚厚一層濃煙殘留物和塵土。
這是季山青第一次看見真正的人類末日,在最初的茫然與震驚消退了之后,他開始隱隱地感覺到了焦慮——因為他在小區的外圍,沒有看見任何“大型防范措施”的影子。
事實上,由于一連幾架飛機都撞進了這片區域里,附近高樓受此沖擊,都一片接一片地折斷倒塌了,這一個僅有十層高的老式小區反而成了最高點;站在頂樓,季山青已經將周圍的一切都收進眼底,但仍然沒有看見一丁點防范措施、甚至人類活動的痕跡。
這也就是說,主人那個最壞的猜測,很有可能是事實……
“我說什么來著,”在他浮起這個念頭的同時,身邊就傳來了林三酒忽然一聲自嘲式的冷笑:“……那兩個人果然有問題。這兒根本就不是為了從進化者手里保護平民的什么基地。”
她的聲音里還帶著微微的喘息,不知道是因為剛才一口氣上了十樓,還是心情激蕩的原因所導致的;一邊說話,林三酒一邊擺了擺手,又試著叫了一次扁平世界。
在二人緊緊的注視里,一張卡片的虛影“啪沙”一下在她手心里閃了過去;然而還不等他們眼睛亮起來,那虛影又頓時像泡沫般滅了,只剩下了林三酒蒼白的掌心。
不甘心地又一連叫了好幾次,只是她什么也沒有再叫出來,連影子都不再出現了。
低低地發出了一聲困獸般的吼叫,高個兒女人頓時將臉埋進了手里,伏在了頂樓的欄桿上——“怎么辦?我所有、所有的能力都沒了!”
季山青只覺嘴巴發苦,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林三酒失去的,絕不僅僅是扁平世界。
進化者之所以擁有超出常人的身體素質,全都是因為他們生成了體能增幅、鷹眼之類的基礎能力;在基礎能力之上,才又有了像扁平世界、天邊閃亮的一聲叮這樣的進階能力。
……一旦沒有了這些能力,林三酒跟一個最普通、未進化的人無異。實在要說有什么區別的話,經歷了無數戰斗鍛煉的她,此刻會比平常人強壯一些、速度快一些,大概相當于一個運動員,但仍然沒有脫離“平常人”的范圍。
“你先別急,”季山青一邊安慰她,一邊在腦中飛速思考著:“……我的能力不是還在嗎?這說明,這個小區或世界里有某種東西,只能影響人類,而不能影響物品。我們只要找出這個因素,肯定就能恢復能力了……”
話雖然說得頭頭是道,但其實連他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因為他已私下把今晚短短幾個小時內發生的事想過了好幾遍,也仍然沒有發覺哪里可疑。
只是這話卻立刻讓林三酒燃起了一絲希望,她猛地抬起了頭,神情激動地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對!我們現在回去找梅朵那兩個人!”
她的指甲深深陷在季山青皮膚里,把他攥得生疼。季山青雖然隱隱覺得回去不是個好主意,只是他瞧了瞧主人此時的樣子,也只好跟著點了點頭。林三酒好像壓根沒看見、也沒在乎他是什么反應,掉頭就朝樓門沖了出去。
嘆了口氣,在走之前,季山青最后掃了一眼遠方的人類廢墟。
總覺得,好像哪里不太對,像是少了點兒什么……
他剛剛皺起眉頭,還來不及追溯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就聽身后林三酒不耐煩地叫了一聲:“你跟上啊!”
“來了來了,”季山青忙應了一句,剛才的念頭被擱在了一邊,隨著她一起下了樓。
這棟樓與其他的幾棟居民樓一樣,每一條漆黑的樓道里都堆著高高的紙箱,空氣里漂浮著一股汗被捂久了似的酸腥味道。所幸能力打磨劑被叫出來后一直沒收回去——當然現在也收不回去了——便由季山青拎在手里,一邊照亮眼前的一小片落足之處,一邊扶著林三酒前進。
無聲的走廊里,只有兩人的腳步聲正窸窸窣窣地前行,顯得四周更加寂靜了。
因此當猛然傳出的一聲尖嚎撕破了空氣時,二人都被結結實實地驚了一跳;還不等反應過來,只聽一扇防盜門又被重重地“哐當”一聲撞得直搖晃,似乎門后有什么人在拼命地沖擊著房門——緊接著,一聲又一聲撕心裂肺、仿佛傷心至極的哭號,粗暴刺耳地穿透了二人的耳膜,一陣陣回蕩在走廊里。
“這是怎么回事,”見里頭的人一時半會出不來,季山青皺著眉,趕緊加快了腳步離開那扇門,“……是不是家里死了人?”
他沒聽見回音,回頭看了一眼主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能力打磨劑的光芒,此刻林三酒的臉色泛著白,一雙眼睛正帶著幾分茫然地盯著他,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神色就好像……她突然忘了什么事一樣。
“姐,你沒事吧?”
在震耳欲聾的嘶吼尖嚎里,季山青忍著突然泛上來的心慌,輕聲問了一句。
林三酒一眨眼,隨即咬著嘴唇搖了搖頭。下一秒,好像很奇怪他會這么問似的,她推了他一把:“快走。”
“好——”
然而二人才剛剛抬步要動,季山青心臟猛地一跳,隨即一把將能力打磨劑給揣進了自己外衣里;緊緊捂著懷里的東西,一邊試圖擋住衣角里漏出來的光,他一邊回頭急急地朝林三酒低聲道:“——回去!回樓上去!”
林三酒肩膀一震,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能困惑地拽住了他的袖子,腳步匆忙地跟著他退到了樓上——二人才剛剛爬上了樓梯,就聽樓下從遠至近地傳來了一陣人聲,和手電筒一晃一晃的圓圓光斑。
“原來是有人來了。”林三酒伏在季山青耳邊,用極低極低的氣聲,茫然地說了一句。“……我一點兒都沒聽見。”
……連禮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沒來由地有點難受。
“他又開始叫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樓下清晰地響了起來,伴隨著說話聲的還有他幾乎輕不可聞的迅捷腳步:“……真他媽夠煩人的。”
“等著,”另一個女聲興味濃郁地笑了一聲,正當季山青疑惑她要干什么的時候,只聽防盜鐵門被重重踹得“當當”震了兩聲,隨即飄上來了她柔柔的嗓音:“宣宣,再哭媽媽就不要你了哦。”
簡直如同什么靈咒一樣,哭號聲戛然而止,變成了一時還控制不住的猛烈抽噎。
由于剛才的嚎叫太過尖銳,季山青連對方是男是女也沒聽出來,更別提多大年紀了;他正疑惑的功夫,只聽那對男女竟然轉了個身,又朝樓上走來了。
猛地一個激靈,他趕緊戳了戳林三酒;黑暗中,他只覺主人的動作又緩慢又遲鈍,急得他不得不推著她往回走——不過好在樓下那對男女走得不緊不慢,當他們又向上退了一層樓時,那對男女才剛剛來到了他們剛才所在的樓層。
再往上退的話,很快就是頂樓了。季山青咽了一口口水,想道。
他能夠很清楚地感覺到,兩個突然出現的來人都是進化者。
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實力究竟如何,但憑現在己方一個稀泥一樣的戰斗力,一個連稀泥都稱不上的水平,一旦對方不懷好意,只怕自己二人絕無幸理。
神經隨著那對男女的腳步聲而越繃越緊;就在季山青感覺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心跳了的時候,那女人忽然發話了:“……806,就是這里。”
還好,還好,季山青在心里默默地慶幸了一句。
從始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二人組里,那個男人走上了一步,輕輕敲了敲806的門,聲氣像變了一個人:“崔大姐,你開開門,我是小胡。”
他的話音落下去以后,走廊里就靜得仿佛死了一般。
季山青從806前經過了兩次,都沒意識到里面還有人——現在聽起來,也確實沒有人住的樣子。
女人低低地咕噥了一句“給臉不要臉”。好像一點兒都不奇怪似的,男人又順著門縫說了一句:“崔大姐,上次你囑咐我的事,我去替你問了。”
幾乎就在他剛剛掐斷了話頭的下一秒,806里邊的木房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
“小、小胡啊,”一個口音頗重,吐字含糊不清的厚濁女性聲音,帶著幾分害怕和期待地辯解道:“我……我剛才睡著了,沒聽見你敲門。怎、怎么樣了?”
“你先開門,我們好進去說,”男人顯然壓根沒有聽她不住口的喃喃解釋,“這是我同事,不怕。”
“誒誒,好,”伴隨著防盜門鎖的“咔噠”一響,這個崔大姐有些窘迫地打開了門——接下來只聽“咕”地一聲,樓下的走廊里就沒有了動靜。
季山青愣了愣,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林三酒;剛想用口型問問她眼下是個什么情況,卻又立刻閉上了嘴。
……借著樓下昏暗的手電光,他勉強能看清楚,此時主人正蹲坐在樓梯臺階上,一手緊緊抱著膝蓋,一手放在嘴里啃指甲。
季山青垂了垂眼皮,什么也沒有說,又轉回了頭。
樓下傳來了“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什么重物正被拖拽著走——想了想,他到底還壯著膽子,探出頭去飛快地瞥了一眼、又飛快地縮了回來。
在快得連景物都晃花了的那一眼里,他什么有用的也沒瞧見,隱約只看清楚了一扇大敞著的門,一個后脖子上肉皮一疊一疊的光頭,以及……一個短發女人的雙眼。
意識到這一點時,季山青渾身都涼了。
“喂,我剛才好像看見樓上有人。”帶著幾分疑慮,那個女人在樓下說話了。
“這不是太正常了嗎?”男人應道,“這棟樓里都他媽是人。”
女人沉吟了幾秒,“……好像有點不太對,不像是我們認識的。”
“那你就上去看看!”男人不耐煩地回了一句,“但是快點,還有好多活呢。”
就在季山青頭發根都乍了起來,回身拼命推了林三酒幾下、催她快走的時候,樓下的女式皮鞋聲又停住了。
“算了,”她好像對上樓查看這事也提不起勁,“你說得對,難道還能多出人來嗎。”
季山青重重地松了一口氣,頓時不敢再動了,也連忙拽住了剛剛站起身的林三酒手腕——他此刻身子窩著,能力打磨劑夾在胸腹間,由于怕光芒瀉出去而不得不維持著一個很難受的姿勢,很快額頭上就冒了汗。
“沙沙”的聲音越來越小,終于和那對男女手中的手電光芒一起,漸漸地徹底消失在了樓道里。季山青身子縮成一團,半晌也不敢有什么動作;足足等了近十分鐘,見再也聽不見樓下的聲音了,他這才呼了一口氣,將能力打磨劑從衣服里掏了出來,站起了身。
身邊的林三酒,忽然在一片銀光里,緩緩地、近乎僵硬地朝后扭過了頭去。
季山青渾身忽然抖了一下,也慢慢轉過了目光。
一張陌生中年女性的臉,正靜靜地掛在季山青的后腦勺處。一絲血從她額頭上滑了下來,眼睛半瞇著,好像還在思考著什么似的。
……崔大姐。
“你這姑娘挺謹慎的嘛,”剛才那一個自稱“媽媽”的女人,嗓音柔柔地在他頭頂上笑了,“我們倆在這兒看了你十分鐘,你才站起來了……嗯,這個是你朋友嗎?”
“真不錯呀,你們兩個看起來都年輕緊實,脂肉均勻……”光頭舔著嘴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