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無奈、對不起人之處”,仍然是對的?
謝風性格中確實有激進的一面,但林三酒覺得她不像黑白不分的人;只不過從如今鯊魚系的一系列作風來看,她很難把鯊魚系與“正確”二字聯系起來,更別提“正義”了。
鯊魚系到底在做什么事,她真恨不得現在就從謝風身上擠出來。
可是謝風說了不攔她也不幫她,果然說到做到,不僅多一個字也不透露,還抱著胳膊冷冷哼了一聲:“我知道,也認可鯊魚系的目標與計劃。可是你去找他們麻煩又有什么好理由,不過是出于什么個人私怨吧?兩相比較,我覺得鯊魚系的事業要重要得多。別說告訴你詳情內幕了,我不攔你都未必是一個好主意。”
再讓她思考下去,搞不好一會兒真要改變心意了,林三酒趕緊說了一聲“我不是出于個人私怨”,接著將繁甲城內陸陸續續被抓走了數千名普通人的事,給謝風簡要講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謝風應該是第一次聽說繁甲城的事,但面色卻并不吃驚;硬要說的話,好像只是隱隱有點不舒服。
“我說過的,”謝風果然擺了擺手,說:“鯊魚系的人不是完人,做的事也不是無可指摘的。你想幫助那些普通人,我也沒什么可說……各有各要走的路罷了。”
她的態度,似乎產生了一點點偏移——往林三酒的方向偏過來了一點。
林三酒沒有放過這個機會。
別看她大部分時間都老老實實,但她動起心眼的時候,也不比別人慢;面對謝風這種至情至性的人,她本能地感覺到,“五千人”只是一個籠統的數字、一個數學上的概念,恐怕比不上“一個人”對其更有沖擊力。
或者說,一個人的故事。
想了想,林三酒問道:“鵬平丟失阿全副本時,他正要下手的目標,八頭德,就住在繁甲城里……他從小就是一個孤兒,隨時都能無聲無息地死去。直到他四歲時,被送進了繁甲城新設立的九十七道孤兒院里,遇見了一個叫做葉井的女人。”
這個故事,還是她和司陸在天上轉圈的時候,八頭德一個人在繁甲城里快要發瘋,因此不斷與他們聯系的過程中講給他們聽的。
說它是故事,它卻沒有多么跌宕的情節;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人,用平平常常的一生,養活了一批不是自己的孩子罷了。
然而謝風越聽越專注,有片刻工夫,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東羅絨,隨著故事而神色起伏變幻,眼中光亮流轉,竟像是全心全意活在葉井的人生中一樣——即使只是短暫的片刻。
她好像是一團隨時能燃燒起來的火,曾經會因為淚城的未來而甘愿拋掉前途,會因為東羅絨的命運而燒盡自己,如今也會從一段轉述的故事中與一個陌生人共同震顫明亮……這樣的人,林三酒幾乎沒有遇見過。
她隨時能燃燒得這樣蓬勃激烈,甚至叫人為她生出了擔心。
“你明白了吧?”林三酒的故事來到了尾聲,說:“不僅僅是因為鯊魚系合作的人中,有一個負擔著我朋友的命運,而且是因為消失的人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如今葉德,也就是八頭德,一個人孤零零地被困在——”
話沒說完,謝風忽然動了。
就算是林三酒,在猝不及防時也沒看清謝風出手時的那一刻;當她腦海中驀然響起警報、騰身而起要迎擊之時,謝風卻又停下了——從林三酒腳邊,骨碌碌地滾過去了一支圓珠筆。
剛才難道謝風就是靠扔出一支筆,而讓自己產生了即將被刺穿一般的危機感?
林三酒后背上直到這時才泛出了一層熱汗,好像一切應急機制都晚了一步似的;不解之下,她愣愣地抬頭看了看謝風,只見對方輕輕搖搖頭,抬手點了點自己的耳朵。
她頓時明白了。
鯊魚系在租賃行里放上了一個謝風尚嫌不夠,還布置了監聽手段?
謝風剛才在聽說繁甲城中消失了五千個普通人的時候,只是隱隱有些不舒服;但在聽完葉井的故事之后,她卻在第一時間阻止了林三酒把八頭德的位置暴露出來。
可是謝風怎么辦?
她如今恢復了記憶,明明白白地說了不會繼續為鯊魚系阻攔林三酒,難道她就不怕有后果嗎?
“這些無用的事,你就少擔心了吧。”
謝風瞇眼看了看林三酒,似乎看清楚了她的心思,自從二人見面以來,第一次露出了屬于當初街頭上那個十九歲少女的神色——竟然好像有點窘迫。“你以為你可以無限期地在這兒待下去嗎?你來這租賃行要干什么,我不管,只是不管你干什么,你時間都不多了。”
林三酒吐了口氣,慢慢點了點頭。
以謝風的戰力,如果她明明白白地要反抗鯊魚系,恐怕鯊魚系也不能拿她怎么樣,所以她才會有恃無恐;只是自己確實必須要抓緊時間了。即使少了謝風這一頭攔路虎,她依然還得找出鯊魚系才行。
沒了導游小姐,如今怎么辦呢?
“你們想必已經把租賃行的文件記錄都毀掉了吧?”林三酒試探著問道。
謝風一邊搖頭,一邊說:“是啊。”
行了,這就足夠清楚了。
林三酒立刻在租賃行里翻箱倒柜起來。一般物件哪里是她力氣的對手,三下五除二就把這家原本光潔齊整的租賃行,給搗騰得如同裝進口袋里一頓亂晃后的結果:到處都是翻倒豎立,亂七八糟的抽屜、柜子、文件……
謝風一直茫茫然地倚在大門口,目光透過玻璃門,不知道在看向什么地方,好像已經把林三酒給忘了。
在翻找的過程中,林三酒好幾次抽動到了手上傷口,不得不在顫栗的痛疼中停了一停。謝風在她手指骨節旁切開的那一長條血口,可能還是傷到神經了。
痛且不說,她試著用了幾次司陸種在她手指皮膚下的發信裝置,想給他發出一切順利的信號,但它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據司陸說,它好像是利用了手上什么神經信號、生物電一類的東西,林三酒當時沒聽懂技術細節,可是不妨礙她生出了一個猜測:恐怕因為手上神經受損的緣故,發信裝置也一時沒法用了。
身在租賃行的時候,自然也不能用“烽火狼煙”系統的個人終端給司陸發消息;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還是盡快找到租賃記錄,趕緊離開這兒,到時無論是司陸還是余淵,自然都能從容聯系——余淵本來打算靠通訊器找林三酒,現在通訊器被毀,看樣子也沒法找到她了,不然沒有這么久了還不來的道理。
她倒是不怕被鯊魚系知道余淵的存在,只不過不巧的是,禮包給她的通訊器只有最后一個了,此刻還化作了地上的碎塊。如果用另一個方式聯系他,那么不可避免地會暴露八頭德;為了保險起見,林三酒決定還是等徹底甩脫了鯊魚系的眼睛之后,再跟司陸余淵二人聯系。
租賃行的文件不少,好在鵬平當初交代過他“路演”的時間點,只需要在那個時間點前后去找,就省下了林三酒不少工夫。租賃行一共有五輛巴士,那個時間點前后被租出去了三輛,總共有六個名字,都有可能是鯊魚系的人。
這樣一來,林三酒手頭上就有了一個“嫌疑人池”——接下來只要順著這六人找,肯定就能找到鯊魚系的人了。更何況,有了余淵在,這個追查過程應該也不難。
當林三酒收好文件走向大門的時候,她在謝風身邊站住了。
“你接下來去哪兒?”
這一句話,似乎在茫茫宇宙中旅行了很久,才終于觸到了不知漂浮于何處的謝風,將她的心神拉了回來。
“我去找她。”
“她在哪兒?”
謝風仍舊看著很遠的地方,平靜地說:“在淚城的大海里。”
原來如此……確實是東羅絨最合適的歸宿。
林三酒腦海中浮現出下半輩子一直住在一艘船上的謝風,又醒悟過來,那不可能——淚城所在的晨星早就末日了,她這一次應該只是去看看,還是會被傳送走。
她從卡片庫中拿出了“蜂火狼煙”的個人終端,對謝風說:“我給你留一個聯系方式吧。我告訴過你,我和另一個朋友因為不慎被困在阿全副本里,體驗過好幾個回憶錄,對不對?”
謝風帶著幾分遲疑,看了看小白盒子。
林三酒繼續說道:“你的過往經歷,不是我親自體驗過的……是我那一個朋友。他不是一個人類,至少應該說暫時還不是,但是他卻以你的身份,經歷了一段你的人生。如果你有需要他的地方,我想他會十分愿意幫忙的。”
“你呢?你體驗的是誰?”謝風好像不愿意多說自己,轉開話題問道。
“屋一柳。”林三酒沖她一笑,說:“這一點,你可以盡管告訴他。等你從淚城回來的時候,如果你想找我,就給我發個口信……也不一定要等到那個時候,你隨時都可以找我。”
謝風不置可否地看著她,將小白盒還給了她。“我可以告訴你兩件事。第一,如果這個通訊系統是蜂火狼煙的話,我勸你現在就把它扔了,因為我懷疑它是鯊魚系的東西。第二,我回了淚城,就不會再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