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在光影變換的畫面解說中,坐了多長時間。
在講解開始不久之后,她的心神就不由自主地陷進去了,有一小會兒,甚至忘了樓琴還等在一旁。正因為她曾經以普通人的身份潛入過工廠,親自走過一部分流程,投影講解的內容對她來說才越發切身:原來她當時經歷的,只是流程中最初的一兩步。
第一步是“準備實驗對象”,也就是將普通人集中在一起,統一作過初步處理、記錄下原始生理數據后,再賦予其進化能力和身體素質的一定強化,使其暫時地呈現出進化者的特征和性狀。
在這一步中,不止是死去的普通人都會被收集起來,連死去的進化者、或剛剛進化的人,也會被作為數個補充研究的對象——在林三酒之前被拋入工廠、掉落履帶上的皮夾克男人死尸,正是被送往其中一個補充研究室的。
她坐在一把樓琴不知何時搬來的椅子上,聽得身體前傾。
“所有從末日世界中收集到的副本,都經過了我們的輕度改造,可以在人進出副本時,把參與者前后的生理信息記錄下來……”
此時,林三酒正又一次身處于湍急的河流中,兩岸是各式副本,正伸手抓向河中的她——不,應該說,是抓向她身前身后其他普通人的投影。這條河與她親身經歷過的,不是同一條,副本也都不一樣了;不知道同樣的河流,鯊魚系究竟準備了多少。
“……如果以T(Travel)來指代傳送的話,我們粗略歸納出來的一系列‘進化因子’則可以統一用A(Advancement)來表示,而普通人體內在A因子家族、共享生理系統以及受因子A影響的因素之外,也就是普通人特有的這一部分,則用S(Stasis)表示。當我們將因子A注入普通人體內時,我們觀察到,因子A在普通人與進化者體內的表現近似,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認為此時的普通人與進化者是可以相互替代的……”
為了能更好懂,講解應該都被簡化了。隨著講解,林三酒身邊剛剛游走過去一系列在前進中逐漸松散開的螺旋體,她也不認識那是不是DNA的影像,反正足有她一條腿那么長。
“而進一步的實驗中,我們已經證實,身懷因子A的普通人會被副本辨認出來,并彼此產生響應。在這個響應過程中,實驗對象體內的因子A成激活狀態,而因子S產生的作用則無法被觀察到。S仍然存在,也仍然在工作,但與它們‘交接’、讓它們起效的關鍵接收器,卻被因子A給搶占了,導致因子S的表達被關閉。我們稱這種關鍵接收器為G(GL)。而通過此前一系列的研究,我們相信,因子S的表達,正是普通人不會被傳送,進化者卻會被傳送的原因。
“到了這一步,我們就可以提出許多問題了。比如說,如果我們在實驗對象體內增加了G的供給,讓因子S也能夠同時生效,那么,實驗對象會繼續作一個進化者,還是普通人,或者二者特點皆有?如果我們將因子S注入進化者體內,那么關鍵接收器G是會被因子A占據,還是因子S呢?”
林三酒仿佛能聽見自己體內深處,有一個遙遠而激動的聲音——讓因子S起效吧,把那接收器給它吧,不管具體原理是怎么樣也好,停止人在末日世界中的流浪,讓我們留下來吧。
讓他們留下來吧。
她越聽,手心里就熱、越癢;“疫苗”二字的分量與真實感直到這時才逐漸滲入她的意識,她摸了一下額頭上微微的汗意,不敢相信自己現在是清醒的。
說不定這也是夢的一部分,說不定她仍然在“缸中大腦”里,只是在給自己編造一個可以繼續放心沉浸下去的情景和理由,而不必再惦記著出去了;具體是哪個,林三酒不知道,畢竟那個思想實驗一旦被認知,它就永遠地模糊了真實與真實的邊界線。
不過,如果現在她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缸中大腦”制造出來的,那就這樣繼續下去吧。
這已經是林三酒能夠想象到的,通往最好未來的最好途徑了。
這個投影片段似乎不只是為了解說,也是為了作一個簡要的記錄;林三酒糾正了自己的印象——與其說它是商業企劃案,不如說更像博物館介紹。
因為接下來的解說中,介紹了鯊魚系一系列的失敗;他們以之前提出的問題作為指導方向,做了不少實驗和探索,但全都是無用功。有很長一段時間如同蒼蠅撞玻璃,眼看著亮光就在前方,卻怎么也沖不過去,就連林三酒看著都生出了焦慮急切。
當她的一顆心越懸越高,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的時候,這一段投影記錄卻以一句話就結束了——“目前為止,以上方向都被證明是錯誤的。”
“后面的內容,就該放入今天的進展了。”
在林三酒以怔時,樓琴插話了。她看著房間中空蕩蕩的墻壁,仿佛它是她的寶貝孩子一樣。“我們之所以能取得如此關鍵性的突破……是因為在病急亂求醫的狀態下,我們做的無數個補充研究里,有一個恰好得出了讓人意料不到的結果。”
“什么結果?”
“我們發現,從普通人變成進化者的過程,其實是一個因子A逐漸吃掉接收器G,把它消耗干凈,然后被因子A改造后的人體再也不生成它的過程。剛才解說中講的接收器被因子A占據,就是這一個過程的開始……只不過我們實驗對象體內的因子A不是他們自己產生的,所以不等接收器消失,因子A就先消失了,所以他們恢復普通人身份之后,一切如常。”
對了,那個老太婆。
林三酒觀察了一下樓琴的神色。樓琴當然知道老太婆是“因子A”的產生原因,想必也知道老太婆與自己之間的沖突廝殺……但是她現在看上去,神色平靜自然,林三酒什么也看不出來。
她與那老太婆主人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樓琴轉頭笑著說:“也就是說,你現在體內根本沒有接收器G,就算給你體內注入因子S,你的身體也無法利用S,當然,你也無法因為它而退化。大千末日世界中,能讓一個進化者退化的辦法有很多,但那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希望能在保留一切的基礎上,增加一個‘不傳送’而已,對不對?”
林三酒點了點頭——不然的話,她留在現代世界就行了。
“但是末日中,暫時讓人退化的現象并不少見。所以我們根據這一點,繼續深入了下去,發現當一個進化者體內同時出現接收器G和普通人因子S的時候,若是再滿足其他幾個特定條件,進化者就會出現暫時性退化。但是一般來說,除非出現根本性、結構性的生理變化,接收器G都會漸漸被進化者的身體消耗吸收,直到它最終被清理干凈……這個時候,進化者的能力也就自然恢復了。”
林三酒皺起眉頭想了想,立刻抓住了重點。“但是……普通人因子S還在?”
“對。”樓琴輕聲說,“也就是說,‘疫苗’需要分兩針。第一次,我們注入普通人因子S;第二次,我們用針劑在進化者體內種植一個裝著G的容器,用這個容器保護G不被人體消耗吸收,這樣一來,接收器G就能在進化者體內存在很長時間。在遇到傳送、或進副本的時候,容器受觸動而釋放出G,與普通人因子S相結合……簡單來說,當一個進化者被傳送的時候,他體內的‘疫苗’就會發動,從而使他在傳送那一刻洗去所有能力,短暫地變成一個普通人。”
容器內的“G”用完時,林三酒心想,估計就需要補打了——但是這跟傳送比起來,實在是不值一提的功夫。
樓琴說到這兒,再也沒忍住笑了起來。
“你剛才親眼見證了那一幕。我們建立了五個實驗組,爭取將各種情況的人都包括了……在接收了疫苗之后,五組全部順利通關,沒有一個被副本抓住。也就是說,他們很有可能也不會被大洪水送走了。當然,我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比如躲過一次傳送之后,下一次會立刻補上嗎?還是重新歸于無序?等等。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用傳送真正實驗一次,才可以下結論是否真正成功。現在正巧,有一場大洪水在朝漫步云端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