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人做好準備進入“辦公室政治”副本的時候,遠方天色都漸漸泛開暗藍了。
夢醒仲夏夜里的每一個自然時段都各有各的美,但朝日初升與暮色四合的時候,總能吸引最多的目光。整一片營地區的人,幾乎都停了腳步、放下了手頭的事,仰起頭,靜靜地看著語言難以描述的光影與色彩,像淡煙、像夢境一樣流過天幕,籠下人間。
趁著誰也沒注意,櫻水岸與吳烏二人悄悄地滑入了樓里。
好像副本是可以逃過世界之力的,所以樓房的樣子平平無奇;雖說它也不算難看,可跟四周環境一比,卻好像夢境上生了一塊胎記。
“不要擔心,”吳烏堅持要打頭走在前面,還不忘安慰他:“雖然以前沒遇見過幾次,但我對這種尋寶副本專門了解過,你跟我行動就好。”
櫻水岸以前只經歷過一次副本,還是不小心踏進去的,正是在那個副本以后,他才知道了世界上還有副本這種東西。吳烏說的不錯,由她領著,他們確實還算順利、有驚無險地摸上了二樓;這樓房生前是一個商業辦公樓,只要想辦法從一樓“保安”身邊混過去,尋寶地圖就在他們眼前打開了。
二人面臨的前幾個挑戰都不算太難,最初那一項“10分鐘內送達文件”甚至可以算是充滿了緊張感的游戲,好玩多于危險,讓兩個人邊走邊笑了一路——自然,獲得的獎賞也都普普通通,哪怕入門級進化者也能看出來它們不算珍貴。
櫻水岸把東西都推過去,開玩笑似的說:“這些都給你,樓上好東西都歸我。”
正在把小玩意往容納道具里收的吳烏,聞言不由看了他一眼,過了幾秒,櫻水岸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了,解釋道:“別當真,我是跟你開玩笑的。”
“我知道啊,我騙著你了吧?”吳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過隨著二人逐漸往上走,難度也開始越來越大,到了第六層的時候,二人神色凝重,早就沒有半絲說笑的意味了——頂多再走兩層,他們就會因為難度過高而不得不打道回府。
“準備好了嗎?”吳烏小聲問道,在櫻水岸點了點頭后,她推開門,二人一起走進了第六層的第一家公司。
與以前走入的每一家公司一樣,他們只要一進來,就立刻成了該公司的最新雇員——接下來,果然從部門經理辦公室里走出了一個幽魂似的人影,沖他們招呼了一聲:“今天入職的?過來,我有工作分配給你們做。”
幽魂似的副本生物——或者說部門經理——給出的任務,讓櫻水岸面皮都抽了幾下。
作為新入職員工,他們的工作量卻大得驚人;好像整個部門里最惱人的、沒人愿意干的活,全都一股腦倒在他們頭上了。副本與辦公室一結合,“工作”就變成了一件非常討厭危險的事,比如說要從不肯出咖啡的咖啡間里,找出規律、尋找破綻,想方設法地破解出它把咖啡豆藏哪了,怎么才肯做咖啡,還要抵抗擊退時不時來偷咖啡的“同事”——否則被偷走一次咖啡,就要被扣掉五個小時壽命。
這種工作,“部門經理”一口氣給他們發了六個,卻還不算完,還有一個“額外獎勵項”。
“我聽說最近有風聲,公司里有人私下準備聯合大家成立工會。”副本生物推了推眼鏡,說:“工會這種東西可太壞了,對不對。在你們工作的時候,我希望你們能夠找出究竟是誰帶頭的,誰打算參與,他們的訴求是什么,并且不管你們用什么手段也好,都必須要讓他們的計劃流產。”
臨走時,副本生物補充道:“有了工會,多影響工作效率?以后讓人加個班都難了……這都是為了公司好。為了給你們動力,你們只要完成一部分工作,就能立馬收到相應的獎勵。不過當然了,他們也會反向偵查,所以你們自己要小心,別被他們發現了……否則你們也要有危險的。”
櫻水岸挑了三個工作任務以后,吳烏則變成了辦公室里的清潔阿姨——她腦子轉得快,馬上就想到可以借著清潔的便利,查其他人的電腦、文件和垃圾桶。
“來,”櫻水岸在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悄悄遞給了她一個滾來滾去的眼珠子。“這個是我剛拿到的,我覺得你正好用得上。”
“你不能都給我啊,”吳烏看了看“眼珠子”,說:“不過這個我確實用得上……唔,算是我向你借的吧。”
“沒事,”櫻水岸拍了拍她肩膀,“都是朋友了,還客氣什么?等你補回了救命道具再說。”
吳烏聽見“朋友”二字時,微微一怔,隨即眼睛里閃爍起了明亮的光;她咬著嘴唇,卻也止不住笑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別看櫻水岸才進化,戰力還不強,但他心明眼亮、頭腦敏捷,完成任務時幾乎勢如破竹,不過三十分鐘后,就又拿到了一個新物品:牽引線。
“這是干嘛用的?”他向部門經理問道。從副本里拿特殊物品,好處就是副本同時也會給出對獎勵物品的講解。
“這東西可好得很,”副本生物一本正經地說。“別的進化者不管要對你干什么,首先得找得到你,對不對。這個牽引線,就是冥冥之中一股力量,能將別人看你的目光、別人走向你的腳步,別人對你發出的攻擊,別人對你親上來的嘴……總之,只要是你不想要的、來自其他進化者的,哪怕是注意力,也能統統引到別的地方去。”
嘴那個,是怎么回事?櫻水岸腹誹道,就因為他是本地人?
這么說,牽引線確實很珍貴。比起事后才能救命的道具來說,事先能避免傷害的無疑更好……
櫻水岸一走出辦公室,立即在格子間大廳里找起了吳烏;但沒等找到吳烏,他卻被一個意料之外的任務給纏住了——他不小心走過前臺時,被那兒的副本生物給拉住了,非要他馬上就幫忙理清辦公室用品才行。
原來辦公室里還有臨時出現的挑戰?
“我剛才看你又去了部門經理辦公室,”前臺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清箱子,又像嘲諷,又像試探似的問道:“你今天都去好幾次了,看不出來,你還挺會找部門經理拉關系的?”
櫻水岸動作一頓,想起了部門經理的警告。“我完成了幾個工作,要找她匯報,”他含含糊糊地說。
“跟你一起入職的,可從沒有去匯報過呀,”前臺生物笑嘻嘻地說,“是她什么都沒完成嗎?”
吳烏在打探情報的同時,也完成了兩個任務,這一點櫻水岸很清楚。他直起腰,笑著說:“是你恰好沒看見吧?不信你去問問她。”
……還可以順勢找到吳烏。
前臺生物哼笑了一聲,轉過椅子,卻不再提這一茬了。櫻水岸只好低下頭繼續工作,這時候聽見前臺電話響了;那副本生物撈起電話,懶洋洋地說:“你好——哦,是你呀。嗯,對,確實是,我問了……那就證明給我看唄。”
在說什么?
櫻水岸才生了一點好奇,卻驟然只覺后背上一寒——他如今在重重歷險之后,也培養起了對危機的敏銳感,立時就意識到,背后有什么東西襲上來了。
幾乎在同一時間,辦公室大廳里響起了吳烏的驚叫:“櫻水岸!小心!”
當背后那一道尖銳的破空之物在眨眼間就吹起了他的頭發時,手腕上的牽引線已經火燒火燎地燙了起來;櫻水岸微微一側腰,反手向下一抓,果然摸到了一條無形無色、純由能量形成的線——他一揮手臂,那個襲來的小小影子從他耳邊兇猛尖利地擦了過去,轟然一下,將整面辦公室墻壁撞出了蛛網。
“你沒事吧?”吳烏大步跑了過來,臉色都白了。
“我沒事,”櫻水岸給她看了看牽引線,將來龍去脈簡單講了。“多虧了這個東西……想不到我一拿到就用上了。”
“太好了,那你千萬別摘下來,”吳烏拍了拍胸口,小聲說:“他們發現我們在打探消息了?”
“不,你應該戴著它,”櫻水岸想了想,將牽引線取下來,說:“你做的事比我危險,他們不可能有證據證明我在打探消息,有談的余地,可是你必須得有保護。”
“可是……”
吳烏似乎想反駁。在她在考慮該說什么的時候,櫻水岸忽然捕捉到了身后墻上一聲極細微的動靜,就像是……像是被撞碎后的一小塊墻皮,輕輕跌在了地毯上。
幾乎沒有任何理由的,他的腦海里再次發出了警告訊號。
假如有時間回頭看的話,他會發現剛才那一個小黑影,正從墻上蛛網的中心里一點點往外拔,從而碰掉了墻皮;可是櫻水岸此刻除了往前一撲、伸手攬上吳烏之外,半點空暇也沒有了——吳烏驟然被他壓上來,一時間受了驚,在下意識的掙扎中一閃身,反而叫那一個凌空刺過的小小黑影給劃開了手臂肌肉。
血像小瀑布一樣涌出來,順著她一下子軟了、沒了生命般的手臂流下來,將她半邊身子都給染紅了。
“對不起,”櫻水岸一時什么都忘了,趕緊跪坐在她身邊,急聲說:“我怕我避開之后,那東西就會迎面打上你,所以才……我這就幫你處理。”
他沒有多少能急救的東西,也想不起來找吳烏要,情急之下,一把脫掉了身上黑T恤,緊緊地將吳烏皮開肉綻、觸目驚心的傷口給裹了起來。
那東西就跟回旋鏢一樣,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又要再打回來;櫻水岸想到這兒,趕緊抬眼看了看——卻發現那小黑影此時正一動不動躺在不遠處的地毯上,好像沒了氣力似的,原來是一個背后數層翅膀如同旋轉刀刃一樣的金屬甲蟲。
他扎緊了T恤,疼得吳烏抽了一口涼氣;那金屬甲蟲背后薄薄的羽翼,微微顫了一下。
櫻水岸看了看吳烏,又看了看那金屬甲蟲。
“你沒事就好,別管那個了。”吳烏捕捉到了他的目光,面色蒼白地說:“我們大不了趕緊走,反正工作任務也完成了……什么額外獎賞,不要了……”
櫻水岸回頭看了看前臺。辦公室里的副本生物,遠遠近近地站著,看著地上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或伸手的意思。
“你拿到了幾個獎賞?”櫻水岸低聲問道。
“不重要,”吳烏頑固地搖了搖頭,“獎賞都是身外之物,我們人沒事才——”
“不,我的意思是,你剛才完成了兩個任務,你就應該已經拿到了兩個獎賞,對吧?”
吳烏一怔,看了看他。“……是啊?”
“哪兩個?”櫻水岸的聲音十分溫柔,目光專注而明亮地流連在她臉上。“能給我看一眼嗎?”
“現在?出去再看行嗎?”吳烏不解其意地問道。她的面龐沒了血色,一雙眼睛卻水潤黑亮,抬眼望著他的時候,嘴唇還發著顫,如同一頭戰戰兢兢、仍強壓驚懼的小鹿——
櫻水岸突然被這一個念頭給擊中了胸口,仿佛胸骨都跟著一起碎了。
“那頭鹿呢?”他柔聲問道。
吳烏一怔。“什么?”
“你包扎完以后,我就再也沒看見那頭鹿。”櫻水岸低聲說,“我默認為你把它放生了。”
“是、是呀,我是放生了的……”
櫻水岸從地上站起來,垂下手臂和眼皮,看著地上的女孩,面容漸漸涼了下來。剛才的汗,沾上的血,點點綴在他赤|裸的皮膚上,閃著顏色不同的光澤。
“我們夢醒仲夏夜的本地人……在進化之后,對于被收割的美,都很敏感。”他微微笑了一笑,說:“怎么?我忘了告訴你嗎?”
吳烏低下頭,考慮了一會兒。
等她再抬起頭的時候,她身上那一種小鹿般無辜澄澈、引人憐愛的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張開嘴,抱怨響了起來:“怎么會這樣?你們本地人到底有多少優勢?”
“我騙你的。”櫻水岸說。
吳烏一怔。
幾秒以后,她又是好笑又是好嘆一樣,反復搖了幾下頭,說:“真的?你還有這種心眼?想不到……我居然被你給騙了。”
“為什么?”櫻水岸近乎冷靜地問道。
“什么為什么,”吳烏捂著手臂,站了起來。“你自己都說過的吧,收割了人,我能激發、能獲得的優勢才最大。而且你身上有一種我最想要的特質,別的本地人身上都沒有,讓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以為我就很愿意費這么長時間跟你繞圈子?早在發現你受重傷的時候,我就可以解決你了。”
“什么特質?”櫻水岸機械地說。
“信任人的人才會被別人信任。”吳烏笑了一笑,倚在墻上,說:“我特別喜歡你那種……怎么說呢,就像一頭飛過雪山高原的野鷹一樣,看起來又干凈,又自由,讓人覺得只需時機對了,你就會獻上全部的信任。我想要那種特質,裝的再好,也裝不了一輩子。”
櫻水岸打量著她,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他確實經歷的還不夠多。美貌的東西或許有毒,可不美貌的,卻未必就安全。
“為了那種特質,我必須要讓你信任我。你不信任我,你不展露出那種信任,那我收割了你,也無法拿到最大的優勢。所以,你必須得在對我的信任中,被我殺死,這一點你以為很容易做到么?”吳烏坦誠地說——或許有點坦誠得沒必要。
眼角余光里,甲蟲忽然顫了顫。
櫻水岸明白了。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犧牲壓箱底的寶貝去救他;所以,細胞將軍未必壓箱底,細胞將軍也未必失效了——吳烏在拖延時間,恢復傷口。
“你笑我天真,可是你嘴上怎么說是一回事,實際行事上,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么又天真、又一腔浪漫的人。”吳烏繼續說道,“你這樣遲早要吃虧,你就當是我教了你一課……”
她的話沒說完,櫻水岸的臉忽然脫離了頭顱,驟然朝她壓了過去,仿佛五官都要在半空中崩潰四散一般,身體卻還站在原處;吳烏這一驚非同小可,一聲驚叫之中,地上的甲蟲果然迅速騰飛了起來。
嚇你一跳只有這么大作用,可是也夠了。
櫻水岸輕輕走上了一步,趁著吳烏還沒緩過神,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前襟,揚臂就將她朝甲蟲甩了過去——金屬羽翼旋轉著破開皮肉的聲音,吳烏的慘叫聲,一時間與血點一樣,濺在了半空里。
“她是負責打探工會消息的探子,”櫻水岸沒有朝她投去一眼,扔下了一句話,轉身就朝辦公室門口走。“我完成任務了,我走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皮膚一直滾燙著;直到他走入樓外的涼夜里,汗依然在蒸騰著離開了他的皮膚,令他仿佛走在一身光暈與霧氣里一樣。
櫻水岸抬起頭,發現今夜夢醒仲夏夜安排的夜空,是一片巨大銀河。
沒有關系,他對自己說。
美當然是罕有的。
……他大概果然只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在美不再存在的世界里,尋找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