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林三酒親眼所見的、清清楚楚的第一份因果業報,想不到也是她親手送出的。
說“親手”或許不太恰當,因為是在遇見人偶師的短短數秒之后,張鵬就失去了臉上的一切神色的。他木然平靜地往路邊退了一步,好像就從世界上被抹除了——林三酒甚至還沒來得及動手。
他活著時心思又多,欲望又大,那樣一段喧囂擠撞、削尖腦袋的人生,在結束的時候卻連一點水花也沒有,一步之間,就歸于沉寂了。
自今天以后,世界上也不會有人去尋找他,懷想他。
“蠻成功的,”林三酒看了一眼張鵬形成的人偶,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們設計的假副本,連一個小時都沒花,就把事情真相給問出來了。就算是嚴刑逼問,也未必有這么順利呢。”
張鵬木木地看著土路地面。
小綠鶴起碼死后還有一個墓;當他作為一個人偶沒有用以后,他卻只能倒在路邊上,被風沙侵蝕。
“我們現在怎么辦?”林三酒問道。
“我想了想,還是應該去找小綠鶴的墳墓。”季山青皺著眉頭說,“雖然這樣有點對不起她……但是哪怕能拿到一點跟她本人相關的東西,對我們接下來的追蹤也有很大作用。”
“為什么?”
問出這話的人不是林三酒,居然是人偶師——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汗毛都因為激動而立起來了。
季山青看了他一眼,說:“張鵬作為一個人,留下的印記和聯系肯定太多了,只用他來做追蹤的話,會出現我最擔心的那種‘蛛網’式線索。但如果再加上一個小綠鶴和一個綠拇指,只根據三者的‘共同’線索去追尋的話,那么找上梟西厄斯身體管家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他的話音一落,張鵬人偶就忽然一轉身,朝小道遠方走了出去;季山青一怔,人偶師開口了,低聲說:“讓他帶路。”
林三酒緊緊板著一張臉,不敢讓心中喜悅流露出來半點,趕緊隨著二人一起朝村莊的方向走了出去。她表情肅穆地說:“關于剛才的假副本,其實我有幾個疑惑……”
“什么疑惑?”季山青立刻問道。
“為了一個臭蟲費這么大勁,你還想復盤?”人偶師也說話了,照樣不好聽:“我不馬上忘了都嫌丟人。”
“你們怎么知道,在第二回合的時候,張鵬動過不說實話的念頭?”她充耳不聞,繼續問道:“突然一下把他的腿給人偶化了,真是嚇了我一跳。”
“這種人我很清楚,”人偶師冷笑了一聲,說:“即使他親娘腦袋壓在閘刀上了,他也要考慮考慮,假裝不認識她對自己有沒有好處。”
“就算是這樣,”林三酒倒是也認同他對張鵬的分析,卻又有了疑問:“你怎么確定你把他雙腿人偶化的時候,就是他動了撒謊念頭的時候?”
“姐姐,這個部分就得由我來了。”季山青自自然然地接上了話,就好像他和人偶師在行動之前,仔細地打過商量似的。“他最有可能動這種念頭的時候,是在我剛剛講完規則后不久。但就算是這個區間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在警告他的時候,也得斟酌用詞。
“我不能說,‘這就是你想撒謊的下場’,因為我不能肯定他當時是否想撒謊了。我只能說,‘你想要陰奉陽違的話,就是違反了游戲規則’……這樣一來,哪怕他沒想撒謊,也會以為我只是在演示給他看違反規則的后果。”
“原來如此,”林三酒也不由有點吃驚——要知道,他們二人可是沒有商量出什么行動計劃的;也就是說,人偶師猜到了張鵬的心理,一動念讓他倒下了,后方季山青就立刻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
他們如此討厭對方,可是真正行動起來的時候,卻順暢契合、意志協同,也算是一個怪事了。
當時她遠遠看著那一個漆黑矮小的人影行事說話,哪怕明知道根本沒有什么Karma之子,明知道行動是人偶師做出來的,話是季山青說的,依然時不時地會起一陣雞皮疙瘩;就好像他們幾人無意之間,創造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生物,不知不覺間給它注入了生命。
老實說,直到“Karma之子”失去支撐倒在了地上,她心里才松了一口氣。
不過,她自然不至于傻乎乎地去夸人偶師和季山青配合得好——有過一次聯手作戰的經驗,就已經很寶貴了,再去強調不免畫蛇添足,倒容易生出反效果。
“我另一個疑惑,在于最后那一個回合。”林三酒皺眉問道,“那時張鵬只說他和綠拇指主人是朋友,綠拇指主人又死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沒說了。可是你怎么認定了,是他殺了小綠鶴?”
“其實我也是冒了風險的。”季山青不好意思地一笑,說:“他一邊說自己是怕傷心才假裝不認識小綠鶴,一邊繼續回來巡邏也不怕觸景生情,令我感覺到了他行為上的沖突。但僅憑這一點,我還不敢冒風險說是他殺了小綠鶴,畢竟人心太復雜,表現出的自我矛盾也未必時時刻刻都能作為證據。”
“還有別的?”
“我不是和你商量過,每一回合三人會面的時候,我們彼此該拿什么劇本嗎?”季山青說著,掃了一眼走在前方的張鵬背影,說:“我其實是想看看他對于我特地安排的種種說法,都是什么樣的反應。他認為一個東西如果不能用來給自己創造利益,那么不借給朋友也是天經地義的。他對于說實話非常抗拒,似乎有一個很大的秘密不愿意出口……”
他想了想,說:“隨著他表現得越多,說得越多,我給他的畫像就越清晰。這是一個利益至上的人,感情對他來說是一個可以棄如敝履的東西,更別提我很懷疑他究竟有沒有發展出真正感情——任何感情——的能力。那么他關于不認識小綠鶴的謊言,一定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因為對他自己有利……要和一個死去的平常人甩脫關系,怎么就對他有利了?我想來想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張鵬對小綠鶴的死有責任。”
但是哪怕季山青有了推測,也不會一點后路都不給自己留。
“萬一我猜錯了呢?”他性格謹慎得實在讓林三酒也暗暗嘆服,仍然給自己留了一手:“所以我說的是,‘你為什么殺了她’,而不是‘你為什么殺了小綠鶴’。”
一個進化者活到今天,或多或少,手上總要沾點血。
“就算他真的這一輩子,一個女人都沒殺過,在那樣的游戲設計下,他也會以為我是在用問題故意誤導他。”季山青撓了撓頭,說:“不過沒想到,這些謹慎小心都沒起作用,還真像是我所想的那樣,他直接就承認了。”
他之所以最終承認了,主要原因自然是張鵬以為自己在一個副本里,他只不過是根據副本要求,向陌生進化者說一件與對方毫無關系的事;可是還有一小部分原因,是林三酒用上了一件特殊物品——少一點防備之心,多享受生活一點。
她正是在游戲末尾時把它收起來,被張鵬給看見了的。
這件物品不能讓人將真話全盤托出,但顧名思義,它可以讓人稍微減少一點防備心——至于減少了一點之后,會產生什么樣的效果、發生什么樣的情況,就完全取決于各人了。
要不是他們設計了副本這樣一種假象,以張鵬這個人的性格來看,恐怕光靠著一個物品,也撬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來。
“到了,”
張鵬忽如其來的一句話,將林三酒給驚了一跳——她差點忘了,人偶也是會說話的。一個看起來、聽上去都與活著的時候一般無二的人,卻已經是人偶了……總叫人感覺有些古怪。
隨著人偶的腳步,幾人穿過村莊,沿小路一路往后山走,直到在一個小土包前才停下了腳。
林三酒蹲下身,看著那一塊寫著“小綠鶴”的木板,過了幾秒,才嘆了口氣。
“對不起,”她低聲說,“我想要打倒那一個拿走你能力的人……你也愿意幫忙的吧,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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