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久留自從進化以來,幾乎記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曾這樣狼狽過了——流浪漢一般醉倒路邊的時候,在他看來并不是狼狽;狼狽和窘迫一樣,意味著你對于外界的一種不適應,與自己想要的狀態之間的一種被迫偏離。
……他現在可是太不適應,太偏離了。
以往一次次讓他脫離困境的優勢,此刻全沒了用處:他一向能軟化堅冰的容貌,此刻出于謹慎,早就用偽裝物品遮住了。可就算露出來,又能怎樣?
瘦男人別說心軟了,他要是不生嫉妒心,都算對不起清久留對他性格的解讀——至于其他的,在場不管是人本,還是樹上吊著的人形,哪個會在乎誰丑誰美?
就連清久留的頭腦,此刻也派不上大用場了。
從樹林之中朝他襲來的肢體、腿腳與攻擊,簡直如同雨點傾注一樣密密麻麻,加之一旁見縫插針的瘦男人,躍躍欲試的人本,伺機而動的元向西……這簡直好像是一場沒有間斷、沒有終點的折磨,而他承擔不起任何一次的行差踏錯。
他的頭腦,僅僅能夠維持著他盡量能躲過攻擊——在面對著連自我意識也沒有、只知道不斷攻擊的無數人形,任何計策辦法都沒了用武之地。
他身上最強的進化能力,無非就是一個隔瓶取酒;在場唯一一個可行目標,卻只有那個瘦男人。且不說萬一對他下手,把梟西厄斯惹來怎么辦了——清久留被壓在層層人形的攻擊之下,甚至根本近不了對方的身。
“踢人后腦勺,你有沒有點禮貌?”
哪怕如此艱苦狼狽的時刻,他依然不忘替自己回罵一句;話才一出口,就不得不趕緊再次一彎腰,就地一滾,避開了從身旁另一根樹枝上垂下來的雙臂。
剛才被接連幾次擊中的后腰,好像隨著這一跌終于斷裂開了,他躲過了那雙手臂后,竟有一兩秒鐘再沒辦法爬起來。
這些人形雖然是掛在樹上的,可是掛著的部位卻都不一樣;有的吊在頸上,有的攔腰掛著,還有的頭下腳上……這就意味著,能朝他襲來的攻擊也是百花齊放的,無奇不有;甚至還有個人形,身體各處都能一節節地卸開拉長,整個人都漲大加長了好幾倍,根本就是追著清久留在打。
“怎么不再試試用特殊物品了呢?”瘦男人好整以暇地笑了一笑,說:“我還想見識見識你身上其他的東西呢。”
清久留知道,特殊物品恐怕對他是無用的——不過他剛才還是試著朝那個瘦男人用了一次你的眼里沒有我。物品的效用就像名稱一樣,簡單易懂;那瘦男人一開始果然使勁眨了眨眼,眼珠轉了幾圈,對不上清久留了。
“誒?人呢?”他扭著腦袋說,“怎么忽然消失了……”
清久留微微一怔。下一個念頭閃過的時候,仿佛帶了火箭般的力量,推著他整個人都躍向了另一邊去——幾乎是與此同時,那個瘦男人勐然反手一甩,一道道銀亮光波就從清久留半秒之前所在的地方波蕩泛起,好像開了一朵銀白蓮花。
“你怎么這么滑不熘手的?”那瘦男人來了氣,狠狠啐了一口,“你朝我扔的特殊物品效果,你自己都不信嗎?”
“人本,”清久留此刻連一句完整話都很難說出口了,只從喘息中扔出了兩個字。
就好像要在雨點之間抓空子一樣,他必須要讓自己避開林間的每一次攻擊,讓自己奔逃閃躍的雙腳,能踩在雨點與雨點之間的干燥空地上,不管那空隙有多狹窄、消失得又有多快——唯有在那兒,他才能再獲一次呼吸的機會。
瘦男人也反應過來了。
“噢,對,”他拿眼角瞥了一眼人本身上的衣服囚籠,“你還沒忘呢啊……”
豈止是沒忘,清久留一直在計算著、等待著衣服囚籠的恢復時刻。從人本脫離控制開始到現在,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大概過去七八分鐘了;那個瘦男人使特殊物品效果消失的能力,總有個限制時長才對。
“羨慕我吧?這么厲害的能力都在我身上了。”瘦男人笑著說,“人要是運氣好,擋都擋不住,一覺起來就多了個逆天能力……”
在他這一句話的功夫里,一個吊在樹上的人形就已伸長了一只手臂,抓住附近一根樹枝,搖搖晃晃幾下,就在清久留行進路線的前方下了一場漫漫揚揚的樹葉雨——落下樹枝的時候,它們還是輕飄翻轉的樹葉,等它們落到一半的時候,已經一個個都筆直沉重、尖端朝下,邊緣處閃爍著無數滲了死亡的暗光。
清久留急剎車躲避樹葉雨的時候,就成了元向西抓住的一個機會。
那一根林三酒完全就多余給他的絲線,像是自有主張似的,身子柔韌地筆直、一點聲息也沒有地伸進了前方——清久留此時早就已經手忙腳亂、措手不及了,等他意識到那絲線的時候,即使趕緊縱身一躍,卻依然晚了一步。
絲線近乎輕柔地切開了他的褲腿,皮膚在剛剛綻裂的時候,甚至沒有一點痛感——在清久留的余光里,發現半空中濺開了一片血點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大腿受傷了。
與褲子和皮膚被一起切開的,還有褲子側面的口袋。
“砰”的一聲悶響,剛才在拉著元向西逃離人本時,他順手塞進了褲袋里的遙控操縱器,就跌落在了地上。
清久留剛才沒傷的時候,也只是勉強苦苦支撐罷了;此刻一條腿上被割開了一條長長裂口,落地時再也沒法以雙腳支撐了——膝蓋、腳腕就像是被人推了一把的一疊撲克牌,帶著整個人都嘩然一下松散攤落到了地上。
早在操縱器落地時,人本登時一下就有了反應;它幾大步走到瘦男人身邊,甚至把他都嚇了一跳,自己伸長脖子,一個套在帽子下的雪白腦袋,對著不遠處地上的操縱器一上一下地搖晃。
“那個?”瘦男人立刻就與它交流完畢了似的,眼睛都亮了起來。“那個就是操控你身上物品的關鍵?”
人本的腦袋依然直直伸著。
“放心,我們約定好的事,我怎么會反悔。”瘦男人笑了一笑,眼睛筆直盯住了地上的操縱器,說:“只要一拿到它,就把你身上的囚籠解開……”
一個樹上的人形伸長了腿。那腿迅速變長,好像根本不受皮膚骨骼的限制,一路踏到了地面上;腳尖一勾,它就把操縱器挑了起來,踢向了瘦男人。
清久留只來得及看見操縱器在半空中劃了一條弧線。
別說是阻擋了,他現在連站也站不起身。
剛才他一落地,僅僅是掙扎了兩下卻沒爬起來的工夫,就已經有不知幾個人形將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其中一個頭下腳上的人形,生了一頭棕色長發,長發橫壓在他的脖子上,兩側卻像活蚯引一樣,正在不斷往土地深處鉆,發絲似乎要擠斷、切斷他的每一根血管和肌肉纖維。
清久留張開了嘴,卻沒有氣流流入胸膛里。一道沉重的力量正壓在胸口,好像卡車翻倒下來,把他砸住了似的;卡卡作響的胸骨似乎馬上就要折斷塌陷進體內了,就算沒有頸上長發,也絕不可能往胸腔中送去半點空氣。
“我這就給你解開……”
瘦男人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人形們無動于衷,因為它們聽不出來瘦男人聲音里因得計而喜悅,強捺竊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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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會放人本自由呢,清久留倒在地上,模模湖湖地想。
他拿到操縱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那個可以使物品失效的能力撤掉;只有這樣,他才能重新通過衣服囚籠掌控人本,真正地“擁有”人本。
……只有現在了。
原來在面臨巨大痛苦的時候,他的靈魂就像是一個越獄者,要從軀殼中逃跑時,被砸下來的鐵欄桿給壓住了一條腿。逃不掉的部分,被痛苦撕扯著,釘牢在了肉身里;另一部分,又好像馬上要被風扯斷纖維,渙散飄遠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似乎失去了一會兒的意識,又好像沒有。他不知道自己確實是做了什么事,還是那只是腦海中排演的計劃。
他只知道,當他的意識漸漸聚攏,重新收束緊湊,像一道光似的照亮腦海時,他胸口和脖子上的痛苦和壓迫都已經消失了。
清久留的視野一時還是花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好不容易才掙扎著翻了個身,四肢撐地慢慢爬了起來——一個輕快的腳步聲急急奔向了身邊,元向西正一疊連聲地問道:“你沒事吧?你怎么樣,你別急……誒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迷心了似的……”
清久留眨了眨眼。
像素與顏色形成的雪花,一片片地落下、歸了位,重新形成了世界。
元向西已經恢復正常了,這一點沒什么可奇怪的。因為在不遠處,一個戴著帽子、渾身套裝的人本,正在緊緊摟著另一個人——不,應該說,另一個人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