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血肉與雙腳一步步朝前奔跑的進化者,真的能夠從那一片投在大地上的、仿佛無處不在的影子手下逃出來嗎?
刀鋒一樣的冷冽夜風一陣陣打在臉上,割得林三酒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皮膚冷得麻木了,沒了知覺,胸肺卻好像即將要燒起來,燒盡她的五臟六腑。
說起來,她的身體殘缺狀態,其實僅僅出現了幾分鐘就被修復好了,然而此刻每一次邁出右腳的時候,林三酒都懷疑那只腳會忽然彎軟倒塌下去,叫她和被她牽著的禮包一起滾倒在地面上,被后方的梟西厄斯按住。
不過,這只是她不理智的恐懼罷了。
如果梟西厄斯此刻真的正跟在自己身后,也不會追上來按住他們的。
……他當時反應過來了嗎?
林三酒不知道。
那時她不敢耽誤,身體剛一修復好,甚至都沒有對禮包回應一句話,立即從地上一躍而起,抓住了禮包的胳膊。她理解的計劃果然沒錯,因為與此同時,余淵也一把拽起了清久留——沒有多余的一個字,在他怒喝一聲“跑!”之后,兩組人即刻分成兩個方向,各自以極速沖向了落石城黑茫茫的夜色里。
不過就算被打了一個出其不意,梟西厄斯現在也一定跟上來了;只是林三酒不知道,他跟上的究竟是哪一組人。
這種分頭逃跑的計劃,如果冷靜想一想,似乎傻得可笑:因為梟西厄斯可沒有“分身乏術”這種煩惱——目標分頭跑了,那么自己追一邊,讓一個人格去追另一邊不就行了?分頭跑能跑得掉誰呢?
但是清久留他們依然選擇了這個計劃,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們具體是怎么想的,下一步的應對是什么,以及元向西去了哪里……都是林三酒此刻無暇顧及的問題了。
她將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貫注進了自己的雙腳。世間只剩下一件事,全盤占據了她的思考,那就是如何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每一步的跨度,腿腳更迭交替的速度,腳步落地的間隙,怎么讓禮包盡量跟上自己……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想不到了。
林三酒的速度是極快的,落石城再大,在她這樣的全力奔跑中,也很快來到了盡頭。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跑出了落石城;她只是從余光里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四周環境似乎不太一樣了,但是那沒有意義——此刻世界上唯一的意義,就是盡可能地跑下去,直到被叫停。
“姐姐,那里!”
身邊人突然叫了一聲,林三酒激靈靈地打了個戰,差點腳下一絆,把自己絆倒;剛才那種心無旁騖的入神狀態,簡直像是被這一句叫聲給打碎的玻璃,嘩然落了一地。
他好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給林三酒帶來的驚嚇,仍然在繼續說道:“前面不是有一片山林嗎?我們進去,有了山林的遮擋,更方便我不引人注意地從地表離開,返回本體。”
林三酒使勁眨了眨眼——她知道,自己此刻最真實的反應,是肯定不能流露出來的——她強忍下去了滿腹驚訝,若無其事地“嗯”了一聲,掉頭沖向了山林,然而腦海里像起了一團風暴,反反復復打轉的盡是同一個念頭。
……說話的人怎么會是清久留?
她迅速朝身邊掃了一眼。
沒錯,迎上她目光的那一張臉,真就是清久留。
她在逃跑的時候,從地上拽起的人分明是不久前還雙手按在自己腰上的禮包;可是跑著跑著,身邊的人卻變成清久留了?
他剛才是在叫自己“姐姐?”
等等,她好像懂了……林三酒思考起來的時候,不由自主腳步放緩了幾分。
她原本以為,余淵的計劃是要她和禮包從一個方向逃跑,然后由余淵與清久留之中的一人,偽裝成禮包的模樣,再從另一個方向逃跑。
可是現在看起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對了,阿全的原話是說,要用上黑石集那一晚的手段和計劃。這也就是說……
林三酒想到這兒,突然反應過來,恨不得使勁拍一下自己正在瘋狂交迭行進的大腿才好——黑石集那一晚,她不是把王子與乞丐給了余淵嗎?
怪不得她從地上拉起的是禮包,跑到一半卻發現是清久留;恐怕禮包才一修復好她的身體,清久留就利用王子與乞丐與禮包迅速交換了容貌。
也就是說,身邊的禮包此刻正頂著一張清久留的臉;以禮包的能力來說,按照清久留的音質改一改,獲得他的嗓音大概也不難。
畢竟剛才幾人都彎身擠在林三酒身邊,又有夜幕的遮掩,遠處的梟西厄斯未必能將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當幾人分頭逃跑時,他看到其中一組人里有“季山青”,另一組人里沒有時,或許就會下意識地追上充作誘餌的那一組。
計劃肯定就是這個吧?
追上真正禮包的,可能只是一個人格;人格的話,總比梟西厄斯要好對付……林三酒現在才有點明白了。
可是這樣一來,清久留和余淵不就危險了嗎?
一旦梟西厄斯發現自己上當了……他會立下殺手么?
來不及往深處擔憂,山林已經撲近了眼前。林三酒一把拽過了禮包的胳膊,一頭沒入了樹林,視野頓時又幽暗沉黑下去了一層。二人腳下不得已都慢了下來;等她轉過頭的時候,發現自己除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連那張屬于清久留的面容五官都看不清楚了。
“你確定嗎?”林三酒喘息著問道,“你從這里走,安全嗎?”
“相較而言,總比外面更安全。”禮包也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似的,或許是壓抑不住害怕的關系。“姐姐,我們被跟上了嗎?”
林三酒閉上眼睛,將意識力掃描遠遠近近地鋪展了開去,覆蓋了大半的山林以及來時的路。梟西厄斯再厲害,他此刻依然是駐扎在盧澤的身體里的,有一個真實的肉身;就算他能瞞過意識力掃描,她的純觸以及從黑澤忌那兒學來的辦法,也能感覺到人體于空間的下陷或彎折……
“好像沒有,”半晌過后,她才輕輕地說。“但是,我也不敢肯定……”
“沒關系,”禮包平靜地說,“面對那樣的敵人,我們也根本就沒有辦法肯定。這樣的結果,已經足夠好了……再說,他未必知道應該怎么跟上來。”
林三酒一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腕,明知道眼前這具身體很快就要被禮包所放棄,她碰觸不到的數據體很快就會離開,依然無法逼自己松開他。她缺了三分之一的身體時,也遠遠不及現在害怕。
“你確定嗎?”她從自己的嗓音里聽出了幾分哽咽沉重,好像又要掉淚了,不知道是今夜第幾次了。“你半路上如果察覺到他……還能回來嗎?本體有防范的手段嗎?”
“姐姐,你……”屬于清久留的聲音輕輕叫了一聲,仿佛也被某種情緒給截斷了話音。過了幾秒鐘,他才吐了口氣。“姐姐,我該走了。再不走的話,或許過一陣子,梟西厄斯就要找上來了。”
林三酒緊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我保證,我一定會安全回到本體的。”禮包像是安慰似的說,“等下一個我回到你身邊的時候,我會帶著更充沛的能量,大量的數據,以及我能想到的一切可以抵抗梟西厄斯的手段一起回來。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里,你務必要撐住。”
林三酒使勁抹了一把眼睛。
“我要走了,”禮包靜靜地說,“在我離開這具身體之后,它就會漸漸化散消失,重新變成能量的形式,彌散于天地之間……”
林三酒再也站不住了;哪怕梟西厄斯可能會找上來,她也不希望把禮包離開之前的最后幾分鐘,用在逃亡上。她干脆拉著禮包,就地在林間坐了下來,緊緊地肩靠著肩,等待著他身體消散的那一刻。
他的呼吸綿長均勻,越來越慢。黑夜中的山林里一片寂靜,就好像山林把世界都抵擋在了外面,在時間中挖出了一塊琥珀,他們二人就是琥珀中的小小蟲子。
林三酒將頭靠在禮包的肩膀上,就這樣坐了不知道多長時間——她沒有禮包那樣準確的“內部時鐘”,卻也覺得好像起碼有三十分鐘了。
他的呼吸聲已經聽不見了……林三酒想到這兒,忽然頓了一頓。
她慢慢地直起身,松開了禮包的手。
轉過身,她對著身旁昏黑的人影瞇起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忽然將手探了過去——在對方的鼻間,她清楚地感覺到了細微、平穩卻不容錯認的熱氣。
“氣——”
震驚之下,林三酒才忍不住剛一張口,就被對方給一把捂住了嘴巴。
“噓,”清久留身上的熱意和鼻息一起撲進了她的耳朵里,因為不敢出聲,只能以氣息形成字句,撥動著她耳朵里的神經。“別說話……是我。你假裝哭一哭。”
林三酒睜大了眼睛,在黑暗與死寂中徒勞無功地瞪著身旁黑影。她剛才本來想哭,現在卻一點也哭不出來了,只能感冒了一樣使勁地抽鼻子,恨不得用意念把腦海中的喊話給傳遞過去——怎么是你?
“本來就是我,”清久留借著她的“哭聲”遮掩,以氣音說:“我們的計劃是為了騙梟西厄斯的,怎么把你也騙到了?不是讓阿全給你傳話了嗎?看你跳起來就拉著我跑,我還以為你明白了呢。”
她是明白了啊!她沒明白嗎?
林三酒腦子里亂嗡嗡的盡是各種問題,卻一個也問不出來。
“再等等……”清久留低低地說,“我看差不多了,季山青應該已經在返回本體的路上了。還有,大巫女也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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