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空的黃海還沒有得名,而是依著遠近被依次稱為黃水洋、青水洋、黑水洋,最近的自然就是黃淮入海口的那一片,滾滾泥沙隨著江水涌出,將附近的水面染成了黃色,這種顏色會隨著距離的拉遠而逐漸變淺,因此便有了‘青水’之稱,至于為何再遠一些被譽為‘黑’?就不得而知了。壹
在被人稱為黑水洋的深處,一艘雙桅海船正緩緩地行駛著,海面上風不大,將湛藍色的海水吹出一層層的波紋,只有被船身壓過的那一條線上,才會翻出一小片白色的浪跡,隨即便沒入了一片波濤當中。
這條船看上去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前面尖后面粗,幾十個漢子在甲板上跑來跑去,一邊喊著號子,一邊將系在大桅上的纜繩拉直,巨大的硬帆在他們的扯拽下發出‘吱吱’的聲響,慢慢地調整迎風的角度,以期獲得更大的推力。
站在二層女墻上指揮的是一個身量頗高的漢子,露出的上身幾乎到了小腹,照理說,不錯的天氣,平靜的航程,對于海上行船來說應該是件高興的事。可是在他臉上,不但沒有喜色,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擔擾,很明顯,這種擔擾不獨獨是他一人,整條船上俱是如此,所有的人都是一付小心翼翼的模樣,生怕觸怒了什么。
船尾樓間的一個艙室里,當中擺放著一個帶著凹槽的粗木方桌,四條腿并不是平直下來的,而是斜著撐向四邊,形成了一個倒八字的模樣,制成這樣當然是為了在有風浪的時候不至于馬上傾倒,此刻這張不大的桌子上擺著些吃食,邊上還有一個三角壺,執在一個漢女打扮的小女孩手中。
這一趟,從元人治下的直沽口到宋人的楚州外海,距離不算多遠,可路卻不好走,不但要避開韃子的巡船,還要同時不時就會到來的風暴做斗爭,離岸近了不成,遠了又怕失去方向,這么折騰下來,最后到達的時候,也沒比陸上快多少。
因此,在失去聯系那么多天之后,他們得到的消息就是使團在大都城一鼓而滅,雉姐兒逃是逃出來了,可是回了京師之后就不知去向。讓他的一顆心頓時懸在了半空中,上不得下不得,足足等了五天,才不得不踏上返程的歸途,因為那里還有他的使命。
比起這種掛念,更讓人感到心痛的是,這一切都不是為了他,倒底是為了什么,他說不出來也不敢去想,那個被他敬若天神,本應成了自己妻子的女孩,是容不得半點褻瀆的,誰都不行。
姜寧的眼神已經有些渙散了,那個低眉順眼站在桌子邊上的小女孩在他視線里重重疊疊,無論他怎么甩頭也分不清是誰,可越是這樣,他就覺得嘴里越是苦澀,止不住地就想將杯里的酒倒進去,讓那股熱氣直沖腦中,才會疼得不那么厲害。
被灌到喉嚨里的液體有一種火一般地灼熱感,跑海的漢子會有什么講究,這種類似于后世工業酒精的粗釀貨來自于北地,專供那些苦寒之地行路的客商、腳夫、護衛等用的,喝上那么一盅就能遍體生熱,何況是這么直愣愣地往嘴里倒。
“大當家不如歇歇吧。”
突如其來的清音鉆入腦子里,姜寧抬起頭就看到了那張朝思暮想的面容,他咧開嘴“嘿嘿”一笑,伸手就將那對小手抓在了掌中,然后一拉將那小小的身子攬進了懷里。
“雉.雉姐兒,你你來啦。”
小女孩不意他會如此,手上的三角壺傾倒在桌子上,一股濃烈的酒氣不知道是從男子的嘴里發出來的,還是桌子上冒出來的,刺得她直皺眉,可是這些都比不上自己的手落入了對方的掌握,那一刻甚至讓她想起了之前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淚水漱然滑落,身體卻沒有半分掙扎。
“莫莫哭,有我呢。”
沒想到對方的動作一點都不粗魯,攬過了她的身子就沒有別的動作了,一門心思地拿衣角為她擦拭,那付醉中還賠著小心的模樣一下子就驅散了她心里的陰霾,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心疼,原本已經到了嘴邊的否認也沒能說出口,心里只想著這一刻能再長久些。
“你不是她。”
對方突然放開她的手,將人推了出去,冷不防之下小女孩沒能抓住桌沿,一下子就坐倒在地板上,還好那板子是木制的,倒也不怎么疼,可是心里卻是陣陣失落。
姜寧其實并沒有看清她的臉,可是再怎么醉,心里還很清楚的,雉姐兒絕不會讓他這么抓著不放,更不會在他面前流淚,那種頹喪讓他清醒了一些,一轉頭,又想要去尋桌子上的酒壺。
“大當家,你不能再喝了,姐兒若是看到,定會心痛不已。”姜寧一下子就怔住了,這才注意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你是為何你會在這船上,你們不是在楚州就下去了么。”他閉著眼睛想了想,記憶變成了一個個的片斷,要很用力才能連到一塊。
“奴沒有家,下去了也不知道往哪里去。”
姜寧撐著桌子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她身邊,輕輕一提就把人拉了起來,這是一個瘦弱無比的小女孩,還沒他肩膀高,盯著一雙大眼睛努力地抑制著淚水,抿著嘴唇一聲不吭,那付倔強的模樣還真有幾分雉奴的影子,難怪他會眼花。
“對不住,弄疼你了,這船上是男人呆的地方,你還是細想想有沒有什么去處,若是順路便送上一回。”姜寧也不知道如何處置,專門為她跑一趟是不可能的,可下次返回大宋,就不知道是哪一天了。
“奴雖然不是姐兒,卻是姐兒救出來的,自是她的人,求大當家不要趕奴走。一
”小女孩有些急了,也顧不得什么大防,直接抱住了他的胳膊“奴不暈船,什么都能做,船上總要有洗衣的吧,做飯也成,就是拿了刀子去拼命,奴也行。”
姜寧有些無語了,他雖然心里還是沒有同意,可是也知道這個女孩的確沒有地方可去了,既然是雉姐兒的人,自己就不能不管,船上肯定是不行的,馬上就要打仗了,多個女人算怎么回事,可是他們是有水寨的,到了自家的島上,先將人安置下來,日后再慢慢想法子吧。
“大當家!”手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小女孩慌忙放開他,默默地收拾桌上的東西。
“什么事?”姜寧掐了掐自己的手,讓神智清醒了些,才走過去打開門,來的正是代替他指揮的那個漢子。
“斗子上傳來消息,前方有大量船只出現,看情形像是要往南下。”
來人的話讓他陡然一驚,原本殘存的酒意也消失了大半,三步并做兩步跑了出去,緣著梯子上到二層,接過千里鏡就朝著那個方向看去,可是鏡頭里什么也沒有。
“你在這里看著。”姜寧將千里鏡扔到他手上,沒等回話就下了甲板,漢子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的動作,直到他在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朝著外頭退了幾步,轉過身面對主桅的方向,才反應過來他想做什么。
“大當家要上桿子!”船上樂子少,這種事情自然就成了新聞,所有的船員都圍了過來,走不開的,也努力伸長脖子向那頭瞅,生怕錯過了什么。
“狗日的,都瞧好了。”
姜寧毫不怯場,笑罵了一句,就加快步伐沖了過去,在眾人的哄鬧聲中,手腳并用地越爬越快,幾乎沒費什么勁就到了桿頂。船斗里的號子突然見到他出現,愣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因為大當家已經許久沒有爬過桿子了。
“就是那個方向。”號子很識趣地讓出了位子,將手里的千里鏡遞給他,指著遠處說道。
地方太小,姜寧沒有蹲下,直接立在了號子上,絲毫不顧大桅被風吹得有些不穩,赤著的雙腳幾乎就像是粘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貼上鏡頭,漸漸地看清了遠處的情形。
應該是靠著海岸的方向上,一艘接一艘的平頭大船正在迎風破浪,那種船與他腳下的福船有著明顯的區別,傾斜度不大的船頭就像是一面盾牌,船身方方正正地沒有任何弧度,雙桅甚至是三桅式的大帆滿張著,正當中聳立著兩到三層的樓艏,最大的那只甚至還有著飛檐斗拱,就如同一座浮在海面上的宮殿!
隨著距離的接近,那些船上的旗幟已經清晰可辯,上頭書寫的漢字有一種奇異的扭曲,船舷后面站著一排排的士卒,看他們的裝束,既不是毛帽雕裘的蒙古人,也不是白衣黑甲的漢軍,身材不高、方帽皂袍、長相近似漢人,卻又截然不同,沒有人比姜寧他們更清楚對方是誰,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姜寧在心里默默地數著數,當這個數字達到三千的時候,那只巨大船隊已經遮蔽了整個海岸線,黑壓壓的就像一團風暴撲向了遠方,那個方向當然不是自己,而是船上這些人的根基所在大宋。
怎么辦?憑他手里的這點力量,根本不足撼動分毫,一直以來,這只船隊都在尋找他們的蹤跡,因著手里的黑科技,雙方不只一次交叉而過,然而這一次,卻讓姜寧為難了,以卵擊石沒有用,放他們過去又心有不甘,因為他不知道已方有沒有準備,萬一沒有,豈不是讓人措手不及?
“大當家的,這么大的陣仗,咱們看得到,岸上的兄弟也一定看得到,屬下擔心的是,這只怕還不是他們的全部。”
從大桅上滑下來,手下一看他的面色,就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于是趕緊上前說出了自己的分析,這才是他明知姜寧在艙里喝酒還要去打擾的原因。
“你是說”
這么一提醒,姜寧立刻就明白過來,在遠處出現的船只還不到元人沿海水軍的一半,他們敢這么大搖大擺地出現,就說明了有所恃,恃的會是什么?姜寧的神色陡然一下變了。
“轉舵,整帆,所有人上甲板,全船戒備。”
在他的的指揮下,船身朝著大洋的深處又多轉了幾分,每找到一個參照物,這個方向還要進行不斷的調整,直到出現一個島嶼的影子,他們才松了半口氣。之所以只有半口,是因為這個名為耽羅的島,同樣只是一個參照物,找到了它就找到了回家的方向,姜寧眼都不眨地站在女墻后面,臉上沒有絲毫的輕松。
“斗子里打來消息,前方出現船影,數目不多,方向與咱們相對。”
“嗯,傳音筒打開沒有?”
“已經打開,暫時沒有動靜。”
越是近家,姜寧越是不敢放松,當初選擇這里,就是因為離著元人的地盤近,位置又很偏僻,有些燈下黑的意思,可是正因為如此,一旦有事就會出大麻煩,他沒有馬上下令調整方向,心里已經隱隱有了一種感覺。
心急如火,船速不斷地加快,所有的人手都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床弩的罩布被解開了,粗大的弩槍被安了進去,投石機的搖臂被放下了,石彈、火彈堆在了一旁。船舷后面,單膝跪地的弓弩手默默檢查著自己的裝備,勾槍鏈子跳索蓄勢待發,隨時準備沖陣跳幫,得益于平時嚴格的操練,一切都精準地像一臺機器,一對一,他敢單挑任何一條船,姜寧有這個自信。
“斗子上說,來的是咱們自己人。”
“嘟嘟”
幾乎是在手下說話的同時,一旁的傳音筒也亮起了請求通話的綠燈,手下緊張的神情慢慢放松下來,可是一看姜寧的表情,大當家自始自終就沒有變過,一臉的肅然。
“老張,損傷如何,語畢。”
“大當家。”傳音筒里還有些雜音,聽上去張瑄的聲音略有些失真,好像還有些沙啞,“唉,屬下無能,讓韃子乘夜摸了進來,全賴那種夜視之物,才不至于讓人包了個囫圇,大船丟了一半,捉的那些基本上沒跑,屬下真不知道如何見你”
張瑄的話里盡是自責和懊悔,姜寧此刻卻沒功夫同他扯這些,細細地問了詳情之后,他反而放松下來,那個島本來就是臨時存物之用,東西丟了固然有些可惜,別的損失并不大,張瑄帶出來的人都是得用的親信部下,損失的反而是投靠的海盜,本就心地不純,沒了也就沒了。
不過十來條船,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還能最終突出來,對于這位副手的本事,姜寧更是增加了了解,就是讓他自己來,沒準還不如人家,當然這話是不能說的,必要的敲打再加上撫慰,才是收攏軍心的上策。
雙方在一條僻靜的航線上匯合了,姜寧的大船調了個頭,一馬當先地跑在了前頭,為了防止元人的追擊,他們一口氣跑出了幾十里,直到再三確實屁股后頭沒有船跟來,才找了一個荒島附近下錨,饒是如此,警戒線也放出去很遠,看得出這幫人已經被嚇到了。
現在的問題是,家毀了,又該往哪里去,同張瑄等人匯合之后,余下的所有船主都來到了他的大船上,從神情上,姜寧一眼就能看出他們的士氣不太高,人也顯得灰頭土臉的。
“都把頭抬起來,就你們這付樣,還喊個屁的威震四海。”姜寧解開衣襟,露出毛耷耷的胸膛,和他的一番話正好是絕配。
“元人來了幾千只,連你們這十幾條都沒拿下,誰勝了?不過丟了個破島,別他媽一個個死了老子娘似地,看了就叫人喪氣。”
土匪就是土匪,就是上了船,變成了海賊,也不過是玩技術流的土匪,被大當家吼了兩聲,一個個的反而毛孔舒張,都活了過來,特別是張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身為一個軍人,打了敗仗的下場是什么,總不會是立功受獎吧。
“眼下沒了去處,弟兄們就是想找個樂子,也不成了,元人既然想要,就讓他們拿去,他們的好東西更多,有沒有卵子跟著某,去干他娘的一票,叫元人看看,誰他媽才是孬種?”
姜寧拍著桌子大吼一聲,小小的艙室里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海賊頭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種瘋狂的東西,這才叫過癮好不好?仇不過夜,債不經年,大當家的話讓所有的人都紅了眼,一個個激動得嗷嗷直叫。
“媽的,就等大當家這句話了。”
“說得是,誰不去,誰他媽就是沒卵子的。”
一時間,污言穢語橫飛,姜寧不但不以為忤,還無聲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元人想要一網打盡,他偏偏就要攪得雞犬不寧,看看誰的壇壇罐罐更精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