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烽火,元人大舉入寇、淮水全線失守的消息第二日就用接力的方式傳到了劉禹的府上,不光如此他還得到了更多的細節,宋人在淮水北岸唯一一塊領土泗州在被圍的當日就出降了,原淮東制置副使、知泗州朱煥當即就被大喜過望的元人任命為淮東路宣慰副使、泗州總管,成為了光榮的帶路黨,也算是得償所愿了。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能改變歷史,卻改變不了人性,李庭芝沒有將那人投閑置散,而是采取了扔到棄地的作法,何嘗不是將信將疑,如今的結果證實了劉禹的神棍本質,只怕從此就能堅定他深信不疑跟黨......某人走的決心,真說不上是福還是禍,只是可惜了泗州的那些軍民。
“......淮陰失陷、楚州被圍。”劉禹嘴上喃喃自語,用筆在地圖上打了一個圈,邊上畫了一堆三角符號,代表的是元人投入的兵力。
“泗州出降、韃子進逼盱眙縣城。”這一路只是偏師,人數不多,威脅也不算大,招信軍轄境內多山,并不適合騎兵機動,相反宋人的力量卻很強,因為一山之隔就是揚州,淮東路的治所。
“濠州一帶未現敵蹤,安豐軍一線被敵多路強渡,沿河防御的宋軍潰散,逃入城中者不足十分之三。”
劉禹搖搖頭,在壽春縣城的位置上劃了個圈,淮西一線是由平章塔出親領的,足足有十二萬大軍,偏偏宋人沒有像楚州那樣放棄淮水,而是將不多的兵力沿岸分散設置,企圖阻止元人渡河,結果自然就是顧此失彼,至于壽春城還能堅持幾天?劉禹一點都不看好,原本淮西的屏障也不在此,而是靠近中心的廬州城,原因很簡單,李芾在那里。
總得來說,一切都沒有超出他的預料,既沒有驚喜也沒有失常,“位卑未敢忘憂國”啊,劉禹自嘲地一笑,這些其實和他沒有多大關系,只是消息報來了,自然就要關心一下,這幾乎成了本能了,靠著這個本事他才能走到今天的位置,也正是因為如此,才俘獲了小才女妻子的芳心。
“可是軍情有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璟娘的嘴里時不時地也能吐出個把專業詞匯了,象地圖這樣的東西,原本她既看不懂也沒有興趣,現在反而比那些名人名作還要令人上心,不得不說某人的光環還是很盛的,當然也許是‘近墨者黑’?
梳著倭墮髻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上,弱弱的小身體仿佛風雨不禁,讓人忍不住就想放下一切將她摟在懷里,妻子的依戀讓他越發不舍,可心里卻知道,自己已經不能不走了。
他給了新婚的李十一三天,后者只呆了兩天不到就上了前線,他給了自己同樣的三天,眼下已經是最后一日了,這一別又將是數以月計,可是他既不能也不愿帶著病體未愈的妻子上路,那樣不光是慢,而且更耽誤事兒,這一點,璟娘比他更清楚。
“朝廷可能會遷都廣州。”劉禹沒打算與她探討戰事,而是揀了些能聽懂的說著:“不管何時實現,你看著自己的身子,總要大好了才能上路,這里的人我一個都不帶,孫七不日就會從建康府回來,除了那些家丁,我再留些軍士給你,有了他們這一路上就不會出事。”
璟娘一聲不吭地聽著他的囑咐,手上不由自主攬上了他的腰間,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再怎么強撐,倒底不如之前了,就連已經開放的房事都是小心翼翼,這讓她愈加痛恨自己的孱弱,說好的生死相隨呢?
“今夜我就會離開。”劉禹的話一出口,就感覺到腰間的那只手暗暗地用上了力,卻沒有聽到他想像中的哭泣聲,經歷這么多事,生死之間都打了一個轉,逼得只知風花雪月的公府小娘子心志早熟,這本不是他希望的結果,但卻是身處亂世的必然。
“夫君安心去吧,奴不日即到。”
璟娘從他肩頭揚起了臉,堅強地撐起一抹笑意,柔嫩的紅唇開合著,吐出靜謐芬芳的氣息,側身過去的劉禹無法直視那對清眸,扔下手里的筆,一把將她抱入懷中,低頭尋覓那股香醇的源頭,直到懷里的人兒嬌喘不止才松開,妻子的玉頰被飛霞染成了粉色,羞得埋進了他的衣襟里,劉禹抱著她站起身,一邊吟著千古名句,一邊朝屋中的小床走去。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璟娘詫異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他一臉壞笑地樣子,當身體被放到床上的時候,劉禹的兩只手已經開始堅定地踐行起古人的格言。
“夫君......”璟娘櫻嚀一聲倒在他的懷里,似吟似訴,一汪春水在她眼中流轉著,濃得再也化不開......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夜她睡得特別塌實,竟然在劉禹的臂彎里一覺睡到天亮,就連自己是何時被抱到大房里的,都記不起了,睜開眼的時候,身邊的人已經沒了蹤影,只有個服侍她的丫環,撐著臉雙目無神地坐在床邊。
“他是幾時走的?”
“啊!”聽潮一怔,就像是從夢里被驚醒,看了看娘子的臉色還算好,定了定心神答道:“郎君是二更時分出的府,大郎、兵部的孟郎中、宮里的陸舍人送的他,奴只到門口,他說府里的人一個都不帶,就連朝廷配下的兵丁,都只帶了幾人,那么遠的路,還傷著,真不知道......”
說著說著,淚水就從她臉上落下,等到發覺不妥的時候,娘子拿起自己的一塊帕子遞到了她的手上,表情依然沒有太大變化,反而讓她心里有些擔憂起來。
“今日感覺身上好了些,想同往日那般動一動,你去將衣物準備一下。”璟娘自己雙手撐著坐起,活動了一下手臂,見她還愣在那里,笑著推了一把“傻了么,你不是也有一件?一塊換上,日后你我同練,就當是個伴兒了。”
聽潮被她的鎮定弄得狐疑不止,差點就怕是又想不開了,直到兩人相伴著完成了一遍鍛煉,娘子還特地幫她糾正了動作,聽潮才醒悟過來,這是生離又不是死別。
因為病還沒好全,璟娘沒能堅持太久,當聽潮扶著她準備去沐浴的時候,桃兒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宮......宮里來了人,送了娘子好多事物。”
其實她的描述很不準確,那位胖胖的黃內侍不是來送東西的,而是來宣誥的,知道她還在病中,就沒有堅持什么禮儀,因著對方是女眷,他連內院都沒進,直接將東西放下就回去了。
東西并不算多,十來個漆金的盤子里裝著各色衣服,最大的一個里頭盛著一頂珠冠,其次則是一件深青色鑲紫鳥紋邊的翟衣,其余的盤子里各自放著中單、蔽膝、玉革、大帶、大小綬、玉佩、錦襪、緣飾等等,再加上頭一個盤子里放著的冊寶,合起來就是一整套二品外命婦的大服。
“敕。碩人葉氏。懿范肅雍。令儀淑慎。本葛覃之節儉。志卷耳之憂勤。用敦正始之風。誕布惟新之命。眷時邦媛。申錫茂恩。榮賜郡封。勉對恩榮。勿忘祗慎。可。”
冊子邊上是一枚小小的金印,璟娘將它拿起來,上面還有著明顯的雕刻痕跡,不大的印面上,是幾個彎曲的篆體小字“毗陵郡夫人寶印”。璟娘怔怔地看著這一切,心頭的那股酸楚無聲地涌了上來,壓抑已久的淚水奪眶而出,夫君沒有騙她,真得給她掙了個夫人回來。
更重要的是,毗陵郡,就是夫君的家鄉......常州。
清河坊,留夢炎踏入陳宅的大門時,還稍稍猶豫了一下,如果不是軍情緊急,他是真不想來,明明自己是也是執政相公,怎么搞得好像對方的跟班一樣,遇上點事就要來登門請示。
“他走了?”還沒落座,陳宜中就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嗯,昨日夜里出的城,聽說圣人特意命人幫他開的城門,連護軍都沒帶,幾個軍士扛著箱籠就走了,如今怕是已經出了臨安府。”留夢炎沒有過多思考,因為這件事他也很重視。
“還以為他不敢去,居然玩漏夜出京這一套,也不知道給誰看。”
從陳宜中的話里,留夢炎聽出的不僅是諷刺,其中甚至還有那么一絲絲妒意,只怕他本人都惘然不知,當然自己也不會去提。
“方才圣人特意加恩,封了他娘子毗陵郡夫人,誥命已經宣到他的府上了。”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留夢炎淡淡地提了一句,讓他失望的是,并沒有看到對方被刺激的神態,一個外命婦的冊封而已,于朝局是沒有相干的,甚至都不必通過政事堂,哪會放在陳宜中的心上。
“漢輔此來,可是前方有事?”陳宜中掃了他一眼,語氣平靜地問道。
“昨日夜里到的,建康六百里加急,淮水一線,元人大舉進攻,多處被突破,泗州已經丟了,楚州被圍,安豐軍危在旦夕,招信軍境內也發現了敵蹤,各處加起來,總數不下二十萬。”
陳宜中驀得一驚,如果這些都是實情,那就意味著一切都無法挽回了,讓他詫異無比的是,為什么會是淮水?元人難道不知道那里是重兵云集之處,根本不可能長驅直入。
“江州呢?有沒有消息。”
“沒有,那里的軍報是三日一傳,怎么也得明日去了,不過建康那邊轉來了安慶府的消息,元人在蘄州一線沒有任何動作,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能有什么主意,陳宜中不用思量都能想明白,等到各處開始馳援兩淮時,就是荊湖一線大舉動兵之時,元人這是惜取了建康戰事的教訓,開始穩打穩扎起來,唯其如此才會讓人覺得棘手。
“陳相公,怎么辦?”兵事上他并不擅長,只能來討對方的主意,樞府里一下子換了兩個主官,只怕就連門朝哪兒開都還沒摸清楚,自己還能倚靠誰?
“還能怎么辦?如今這里可湊不出十三萬人來,他李祥甫不是能耐嗎、不是擅專嗎、不是敢和朝廷對著干?那還要我們做什么,錢糧他都不缺,兵我等也變不出來,他還想要什么。”陳宜中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一股火氣冒出來,壓都壓不住。
“與權,此刻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沒奈何,留夢炎只能先平息他的怒火,說實話,當初的時候,他自己也有那么點不舒服,可是事情都出了,再來計較又有什么用呢,難道坐看李庭芝敗亡,那接下來不一樣要輪到自己?
許是被他叫了一聲字,陳宜中冷靜了下來,不過他想的并不是增援建康,而是如何保住荊湖一線,兩淮各處重兵云集,都讓元人輕易突破了,荊湖這邊遠遠不如,又該如何應對?
“他想要的,直接給他吧,都到了這步田地,某怎會去做那等事。”
“那某就擬定了,命李祥甫督軍江淮,許他便宜行事?”
直到陳宜中親口應下,留夢炎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氣,李庭芝報上這些,不就是想要有個指揮全局的名義,這既是權力也是沉甸甸的責任,既然有人幫政事堂扛下了,總好過讓他們兩個相公出京去督師吧,別忘了,賈似道的殷鑒可就在眼前。
匆忙從清河坊趕回政事堂,還沒來得及歇上一口氣,已經坐鎮樞府理事的同知樞密院事、圣人親侄謝堂拿著份文書跑了進來,此時他哪里還有閑功夫去挑剔對方的舉止不謹,眼皮子突突地亂跳,巴巴地望著對方的臉。
“建康急遞,壽春城失陷了,和義郡王府上全家抒難,其子夏松殉國,余者大都自盡而死。”
留夢炎的眼前陣陣發黑,頭腦中的眩暈感越來越強,“咚”地一下倒在了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