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祁山山脈中段的黃羆嶺,高不過四百步,險峻之處并不多,山林也并不算茂盛,到處都是半人高的雜草、巖石、藤蔓,原本沒什么明顯的山路,被幾千人一爬,跑得漫山遍野都是。
夾在潰兵中的李世安渾渾噩噩地,耳朵里還充斥著炮火的轟鳴,被幾個親兵死命拖著跑了半天,猛然看到高高的山嶺,一下子回過神來,掙扎著大聲叫道。
“不成,不能這么跑,宋人是想驅趕咱們沖擊總營,旗呢,某的大旗呢,立起來。”
“哎呀我的少主,你那旗子扔在城頭上了,不是被宋人砍了就是繳了,你看這些人,哪里還招呼得動,咱們趕緊走吧,只有擺脫了宋人的追兵,與孔萬戶會合,才有一絲生機。”
李世安還想要擺脫,突然聽到一陣炒豆般的清響,緊接著便是人聲的慘嚎,親兵們趕緊拖著他向上跑。
“宋人追來了,跑吧。”
就這樣,幾千人被驅趕著慌不擇路,越跑越快,等到接近山頂,看到自家的旗幟,已經跑得精疲力盡的潰兵頓時又發現了一絲希望,仿佛平白生出一股動力,支撐著他們加快速度,一頭撞了上去。
南陽路行軍萬戶孔遵站在自己的大旗下,臉色無比難看,那些螞蟻般的人影顯然不屬于正常行軍,可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竟然沒有一個準信,永州城中只有五千人,看上去不算多,可要是一天都堅持不住?誰敢相信,要知道,他這支萬人隊是從七百里外的潭州過來的,緊趕慢趕長途跋涉,好不容易趕到這山嶺上,還沒喘息一下呢,永州城居然就丟了,這不是雪上加霜么?
可如今最重要的是收容潰兵,無論心中有多腹誹,輕重緩急還是知道的,且不說如今整個荊南路兵力吃緊,這里的兵馬已經占了一半還多,絕對不容有失,就是李世安這個上司的大衙內,只要還活著,也比所有人的命值錢,真有個什么閃失,他如何向宣慰交待?
“喊話,讓他們報名入內,有違令者,軍法從事。”
幾個嗓門大的軍士馬上跑到前邊,雙手拱成喇叭狀,向著下面喊話。
“前面的人聽著,不要再跑了,慢慢上來,報出營頭名號,以防假冒!”
“去你娘的,宋人就在后頭追,慢一步就沒命了,都是一個勺子里攪食的,誰不認識誰啊?”
“就是,你不就是前營的王胯子嗎,顯得你能耐是吧,老子偏不報,有本事拿刀子來砍!”
跑在最前頭的軍士們一聽,哪里肯干,為了逃命,就是天王老子橫在前頭也沒用,眼見他們馬上就要沖上來,喊話的軍士面面相覷,只能去瞅后頭的大旗。
孔遵聽得真切,難怪他們不要命一般往上跑,原來是有人在后頭追啊,他是個老行伍了,一看就明白對方的用意,像這種趕著潰兵一路追殺的活,本就是他們最擅長的,如今自然也明白該怎么應付。
“豎旗,警戒,全軍備戰!”
號角聲連綿不絕地響起來,守軍從營帳里鉆出來,拿著刀槍弓矢站到嶺上,當看到下面的潰兵時,不由得有發怔,緊接著就傳來第二道命令。
“發箭,警告!”
箭羽“嗖嗖”地從頭頂掠過,潰兵們才意識到了危險,手腳上慢了下來,前面的人一慢,后面的人頓時擠上去,從推搡到沖突,混亂開始蔓延,急得中間的李世安跳腳不已,若是此刻自己的大旗還在,又何至于如此,他帶著親兵想要擠到前邊去,可人挨著人,即便認出他是統帥,又哪有空隙可以讓得出?
“慢下來了?守將也不傻呀。”
云帆從傳音筒里得到消息,摸了摸下巴:“命令鄭福加大攻擊力度,不能讓敵人有喘息之機。”
“舉槍!放。”
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的鄭福馬上執行下去,他的五百人沿著半山腰形成了一個松散的環形線,所有人半蹲于地,舉槍向斜上方瞄準。
“砰砰砰”
成串的白煙從槍口冒出,經過不完全燃燒的火藥室慢慢形成了一層乳白色的霧氣,將開槍的軍士籠罩在其中,大約二十多步的距離上,潰兵被成片地打倒,在山石間翻滾哀嚎,完成射擊的鄭福部軍士柱槍于地,先是取下套在槍口上的刺刀,然后打開火藥室,飛速地清理了一下殘渣,從腰間的皮壺摸出紙質火藥筒,放到嘴邊咬開,輕輕地倒進去,關上藥門,再打開牛皮子彈袋,摸出一顆锃亮的鋼珠子從槍口塞進去,拔出一根金屬條捅到底,最后套上刺刀,整個過程用時不到十息,與平時幾乎無二,原因是他們處于優勢,敵人沒命地逃竄,沒有任何危險。
哪怕是十息這么短,云帆也不會浪費,在鄭部完成射擊時,后面的一個指揮已經從他們的間隙沖上去,在離他們五步遠的地方蹲下來,舉槍瞄準射擊,一氣呵成,鄭福一下子急了,原本他們應該原地等待,讓下一個指揮接著上去,完成一輪循環射擊的,可他卻徑直站起身,舉槍吶喊。
“第三指,前進!”
“前進!”
他的人馬上跟著自己的指揮向上沖,越過之前完成射擊的那個指揮,又一次站到了全軍的最前頭。
“這個鄭福,舊軍習色不減啊。”教官邵成從千里鏡里看到了,搖搖頭。
“敢打敢沖,堪為表率,處分的事,打完再說。”
云帆的話讓他收了聲,軍紀同樣屬于他的范疇,可這是在戰事中,與軍事指揮員發生沖突是不明智的,更不能當著軍士的面起爭執,對方說得對,一切都等打完了再說。
連續兩輪射擊,徹底打掉了潰兵們的僥幸心理,自己的人未必會下死手,可宋人是會要命的,混亂一下子變成了沖突,所有人再度拼命跑起來,不顧一切地沖向山上的營壘。
這種內地的山嶺,連個關墻都沒有,本就是取得地勢,居高臨下,憑險而守,再建墻體不光是費時費力,而且多余,要知道,臨安那種都城的周圍,要建起嶺上的關隘也是花費了不少代價的,在這里怎么可能辦得到。
眼見潰兵又在向上爬,孔遵也急了,一把拔出佩刀。
“再有抗命不遵者,一律射殺!”
當真要下手?他的人雖然都是老卒,可是像這樣射殺自己人的事情并不多見,準確一點說大部分人可能都沒有經歷過,驟然聽到命令,本能地就會遲疑,這種遲疑在臨戰時是會要命的,特別是在對方已經離得足夠近的情況下。
“他們要下死手。”
“拼了!”
死到臨頭,是返身回去與宋人拼命還是繼續向前?這個選擇不難做出,且不說轉身還得跑一段,宋人火器的厲害之處早就印在了腦子里揮之不去,前邊是自己人,又是冷兵器,怎么看也更有勝算一些,于是,就在弓箭手遲疑的當兒,潰兵們已經爬上了山嶺,不顧一切地朝他們沖來。
“放箭!放箭!”
孔遵一時間也急了,如果說之前還顧及自己人只是一種威脅的手段的話,這會兒就成了保命,一旦營壘被沖破,宋人將把他們像鴨子一樣趕下山,他都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種行為,因為上山的路就很不容易走,毫無秩序地沖下去,搞不好就成了跳山崖,宋人真狠哪。
軍令倒底還是下來了,各個千戶、百戶、十夫長層層傳遞下去,等到了弓箭手的耳朵里,敵人已經近在眼前了,許多人甚至來不及拉滿弓,就被人和身撲倒,更多的人越過他們,沖進了大隊步卒當中,整個陣形徹底亂了套,孔遵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手里的刀子抖了又抖,怎么也砍不下去,因為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再來狠的,已經晚了。
“前進!”
一種迥異的聲響讓他抬起頭來,綠色的叢林里突然浮現起一抹亮眼的紅,如同鮮血般地浸透大地,那些裝束奇特、手執火槍、行動敏捷的宋人軍士,終于突兀地出現在眼中,是那么地刺眼。
潰兵沖散了攔截的步卒,潮水般地涌向后營,被裹脅在里面的李世安經過他的身邊,突然掙開親兵們的手,一把將他抱住。
“老孔,不成了,不成了,趕緊跑吧,宋人的火器厲害,咱們擋不住啊。”
孔遵看著這個披頭散發的人,無力地說道:“這么跑是跑不掉的,你趕緊走吧,回到潭州,帶個話給宣慰,某的家小,請他代為照料,拜托了。”
說罷,甩開他的手,揮刀大喝一聲:“還有氣兒的,跟某上!”
一直密切關注戰情的云帆從千里鏡中發現了不對,趕緊調整戰略,敵人居高臨處,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發動反沖,說明已經萌生了死志,這樣的敵人最可怕,一旦他們近身陷入糾纏,就會給后面的潰兵帶來希望,在山林中,火槍的威力會打折扣,他一面給前面的人下令,一面腦子里急轉。
“告訴鄭福,擋不住敵人,什么功都不管用,命令后面的炮手快一些上來,所有人加快腳步,一鼓作氣,干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