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孔二愣子的旗號,想不到會在這里相見。”
鄭福一眼就認出了對方,這也難怪,兩年多以前還是一軍兄弟,雖然李恒是黨項蠻子,可他的麾下大都是漢軍,也包括了這位孔萬戶,那會他還不是萬戶呢。
正因為認識,他很清楚對方的性子,那是一個敢死戰的主兒,沒有妥協的可能,鄭福毫不猶豫地傳下命令。
“舉槍,發射!”
在宋人開火的瞬間,孔遵的瞳孔立時放大腳下也稍稍慢了一些,這完全是一種本能,他清晰地看到,宋人手中那種細長的管子口冒出白煙,沖在最前頭的一排手下就像腳下被什么事物猛地絆了一下向前傾倒,胸口冒出一朵鮮紅的血花,身體在空中顫抖著扭動,然后“咕嚕咕嚕”地滾了下去。
“上彈!”
第二道命令傳來,在離著敵人幾十步遠的距離上陣前上彈,這是從來沒有碰到過的情況,老卒還能穩得住,一絲不茍地重復著那些步驟,連頭都不抬,一些新兵就沒那么淡定了,不住地抬頭去看前方,那些滾落的尸體就在腳下,敵人不要命一般地直沖而下,氣勢上一點都不輸,他們感到了熱血上涌,雙手不住地發起抖來,平常很容易完成的動作,怎么也做不好,不是火藥撒到了外頭,就是捅條太緊進不去,好不容易塞進去了,捅條又忘了拿出來,還得倒過槍口去拔。
鄭福的面色鐵青,這種情況下,他原本不應該再堅持裝彈,而是準備肉搏戰才對,可一切都來不及了,眼見敵人就要沖下來,突然身后響起了整齊劃一的排槍,聽在耳中猶如仙樂一般美妙。
“砰砰砰”
第一指的五百軍士到了,他們根本不用蹲下,舉起槍便射,猛烈的排槍硬生生地打斷了敵人的反沖之勢,由于離得足夠近,效果比之前更好,成排的敵人一頭栽倒在地上,順著山勢滾下來,在鄭福所部的身前堆起,也穩定了他們的軍心。
放完槍的軍士們一只手柱著槍全部半蹲于地,卻沒有急著上彈,只是緊緊抓著槍柄,刺刀在山林間閃著寒光,他們的動作,為后頭的第二指留出了空間,果不其然又是一陣整齊劃一的排槍聲,更多的尸體堆積下來,許多人疼得在地上直打滾,卻怎么也站不起身來。
“砰砰砰”
第四排,第五排,連續不斷的槍響,讓反沖的敵人死傷慘重,那種無可抵御的威勢,就連手持鐵盾身披鐵甲的勇士也無能為力,奇跡般沒有中彈的孔遵停在宋人的陣前,他的身邊除了幾個親兵,再也沒有站立的人。
鄭福柱槍于地,有些不忍地說道:“老孔,扔下刀子,你們完了。”
孔遵愕然地看著眼前的宋人,終于認出了那張臉,怎么也沒想到居然是個熟人。
“你是鄭鎮國上萬戶的親衛百戶?”
“某家正是鄭福,阿里海牙的大軍全數被殲,我軍即將席卷中原,韃子沒有任何機會了,為了你的家人,降了吧。”
孔遵渾身發抖,這個消息比宋人的火器還要令他恐懼,那可是一支二十萬人的大軍啊,為了保證后勤,甚至抽空了荊湖八萬青壯,就這么沒了?可眼前的事實又由不得他不信,鄭鎮國是什么人?一個悍勇無匹的漢將,地位還在李恒之上,他都降了,大軍的下場可想而知。
韃子?從認識的人嘴里聽到這個詞,讓他覺得很可笑,孔遵看著眼前一排排的宋人火器兵,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刀,朝著鄭福的頭頂劈過去。
“噗”
沒等刀子落下,他的胸口一痛,鄭福雙手執槍,以一個標準的刺殺,將上了彈的火槍猛力前刺,長達半步的尖刺毫無阻滯地刺破他身上的鐵甲,帶著巨大的慣性透體而出,從背上露出一截血紅的刺尖,孔遵的眼前漸漸模糊,手中的刀子嗆啷落地,整個身體前壓,看上去就像是被串在了槍身上。
“老孔,走好。”
鄭福按著他的身體,一只手加力后抽,失去生氣的尸體倒在他的腳下,幾個親兵瑟瑟發抖,跪倒在尸體前,他毫不猶豫地舉起槍。
“第三指,前進!”
潮水般的軍士越過地上的尸體,沖上黃羆嶺的山頂,連續受到打擊的敵軍已經沒有了反擊的勇氣,潰兵合二為一,形成一股巨流,順著高低起伏的山嶺傾泄而下,每個人只求跑得快,已經到了慌不擇路的地步,哪怕沒有路也能生生滾出來,沿著他們壓倒的樹叢、雜草,鄭福帶著他的人毫不停留地趕上去,持續地施加壓力。
當云帆跟著第五指和軍屬炮兵都登上黃羆嶺時,敵人已經逃下了半山腰,從高處望下去,一大片黑白相間的身影在綠色的叢林中時陷時現,幾條細長的紅線圍在后面,槍聲不時地響起,像是繩子一樣越勒越緊,他放下望遠鏡,發出指令。
“記錄,我軍已攻占黃羆嶺,正在沿湘水追擊敵軍,炮手就地準備,隨時提供支援。”
軍中書記官將他的命令記下,云帆在上頭簽過字,遞給邵成,轉頭吩咐了一句:“將某的軍旗豎起來。”
夾在潰軍中的李世安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孔遵帶著上千人用生命為他們爭取到的不過是片刻時間,那些如狼似虎的宋人又端著可怕的火器沖了上來,當時的情景一直印在他的腦海中,宋人的火器的確難擋,可是射完之后的上彈需要不短的時間,因此他們才會采取成排_射擊的方式,以保證火力的持續性,這說明什么,說明宋人的戰術已經成熟,他們甚至在長筒子上安裝了尖刺,不必說就是用于近身搏擊的,或許還能對付奔馬?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能活著回去,把這一切告知父親,或許還能想出什么法子,有時候,失敗得來的教訓要比勝利更加珍貴,因為它是用生命換來的。
李世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山石和雜草上滾下山嶺,落地的一瞬間,他看了一眼后頭,宋人的身影高低起伏緊追不舍,嶺上影影綽綽站著一些人,一面顯眼的紅旗迎風招展,上面不是任何人的名號,只是繡著兩把交錯的火槍。
下了嶺就是穿山而過的官道,沿著湘水蜿蜒而上,潰兵們似乎看到了希望,不顧一切地順著道路奔跑,追在身后的也是步卒,理論上他們并不吃虧,李世安跑著跑著,突然覺出了一絲不妙,警兆從心中響起,在瞬間麻痹了他的神經。
隆隆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在道路的盡頭,地平線上升起一大片搖曳的白羽,然后是紅色的身影、如林的長槍、高大的馬頭、奔騰的鐵蹄、緊密而齊整形成一堵快速移動的城墻,當中的大旗上同樣沒有任何名號,而是一匹揚起四蹄的駿馬。
李世安伸長了脖子,想要看清旗桿上的白色字體,可他的親兵卻將他死死往江邊拖。
“宋人的騎軍厲害,陸上逃不掉的,跳水吧。”
這是唯一的逃生可能,許多回過神來的潰兵已經轉身沖向江邊,不顧一切地往下跳,甚至都忘了身上的鐵甲,親兵們好歹還吸取了教訓,一邊跑一邊幫他脫下衣甲,就在李世安沖入水中的一刻,那堵移動的鐵墻沉沉地壓過來。
這些潰兵終于第一次見識到了那種令人絕望的窒息感,三步長的騎槍被宋人騎兵一只手挾著放平,就像是墻上突然之間突出的尖刺,一頭撞入大隊人群中。
高速運動中,長槍幾乎不費力地刺穿人體,往往不及抽出,就順著槍桿子滑下來,被馬頭撞飛,運氣不好的會一下子刺中兩三個人的身體,沉重得將槍身壓彎,最終不得不松手,可是這么緊密的隊伍,哪怕什么武器也不用,光是沖撞和踩踏,就能輕易奪去一條性命。
三千騎排成一條弧線,將大隊潰兵壓向湘水,所到之處尸身枕籍,那些還剩下一口氣的無助地在血泊中爬著,慘叫聲讓沖下山嶺的步卒也為之惻然,看到那種慘狀,許多新兵再也忍不住了,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鄭福扶著火槍,心里一陣陣地發顫,如果不是在半島上降了,自己會不會是這里頭的一員?
聽著身后的慘叫聲,李世安連頭都不敢抬,只是拼命地朝對面劃去,他知道哪怕跳進了水里也不算保險,因為宋人有著可以及遠的火器,果不其然,一陣急促的“嗒嗒”聲打消了他所有的念頭,只剩了唯一的信念,一定要游過去。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當他的腳終于踩到一個軟軟的實地時,寬闊的大江已經在身后,李世安精疲力盡地爬上岸,轉頭一看,江面上浮著大片大片的尸體,能游過來的十不存一,只怕連千人都不到了。
湘水的一側,姜才將打空了一個彈匣的56半背上身,打出一個全軍下馬的手勢,連續行軍這么久,人不累馬也累了,最后的沖刺耗盡了馬力,他們只能原地休息,至于那些落網之魚,姜才的面上現出一個冷酷的笑意,施彪子的人就在對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