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縣城,經過三天的努力,戰場上數萬具戰死者的尸體已經被清理后掩埋,只有翻起的泥土還殘留著異樣的顏色。
隨著援軍的陸續到達,城下除了前廂、左廂、右廂,后廂與后營也趕到了城外,至此,射聲軍主力除了留在荊湖地區的后廂一個軍,全部在這里了,他們遺留下來的空缺,被隨后的忠武軍接過,忠武軍的兩個廂負責扼守大都城的西面和南面,另有兩個廂在鄭德衍的帶領下,與后營一起來到昌平城下,至此,城下集結的人馬已達七萬之眾,而他們的對面,韃子的大營從西山、玉泉山一直綿延到榆河關、太平莊一線,方圓上千里,超過五十萬眾。
此時,整個縣城俱已被清空,所有百姓移居城外,每家每戶都分到了一頂厚實的帳篷,家中貧寒無依的人家,還分到了御寒的棉衣,在十三世紀,布匹與銀錢也是差不多等價的,棉布更是貴重,棉花的普及還要等到明清之后,當然,這也不是無償的,他們便是清理戰場的主力,除此之外還要干些雜務來換取口糧。
鄭德衍受到了馬應麟等將校的親迎,一路走走看看,嘴里嘖嘖有聲。
“貴軍這一路,仗沒少打啊。”
“那也不及你們,在京東路堅持了三年多。”
對于這個其貌不揚的老漢,馬應麟并不敢怠慢,眼中驕傲,說出來的話卻是謙遜之極,身后的幾個廂指也是想盡辦法吹捧。
“當年在瓊州,話匣子里可沒少說京東路的事跡,咱們都與有榮焉。”
“可不怎的,年前還有你們的人過來進修呢,哎,旁的不說,那酒量可是夠嗆。”
幾個忠武軍的廂指都是去過瓊州的,當下就有相識的接上。
“怕你們丟了面子,咱哥幾個還沒使上全力呢。”
“那一會兒再試試?”
“試就試,酒桌上,咱還沒怕過誰呢。”
一路走走說笑,眼見到了行轅的門口,馬應麟一抬手:“里頭已經準備好了,老帥請,諸位請。”
鄭德衍也不客氣,抬腳走進去,又遲疑了一下。
“主君呢?”
“城外補給場,運氣好,兩個時辰能碰上一回,全軍的補給呢,不過他留下話了,老帥和忠武軍的弟兄,要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了去。”
鄭德衍看著里屋,一排明顯是拼起來的長條桌子,足有兩步見方,上面擺滿了閃亮的不銹鋼盆子,里面全都是硬貨,一只雞只切開兩半,帶皮的肘子足有半個盆子大小,一盆最多能放下三個,還有大塊大塊的肉條切成兩指見方,用手指起來便能咬下去,正是他們最喜歡的做派,而那些裝在透明玻璃瓶中的白酒,清澈一眼能看到底,仿佛透著瓶子都聞得見香味。
“這......委實過了吧,某記得軍紀上是不許飲酒的。”
馬應麟呵呵一笑:“是不許過量,酒能御寒,也能消毒,平時軍士出哨,也是可以喝上一小口的,這次兩軍會師,一則是喜事,二則嘛,大戰在即,總要有個動員,這點事物,除了酒是定量,一人只有一瓶,多了沒有,雞鴨是收繳自敵產,不是百姓的,這肉嘛,全是韃子的戰馬,健壯有嚼勁,味道不錯,呆會大伙可以多嘗嘗,一準滿意。”
“那就卻之不恭了。”
鄭德衍本就是個豪爽的性子,聞言不再推托,在馬應麟等人的刻意交好下,雙方本就不多的疏離感,經過酒肉的中和,很快就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一大批冷凍的馬肉連同別的吃食、酒水送到了忠武軍的營地,這些馬肉是最近兩三天才宰殺的,又經過了低溫的保存,與新鮮的也沒甚分別,何況又是軍馬,飼養的時候便是精飼料加純天然,長時間接受負重和奔跑鍛煉,富含不飽和脂肪酸,是最理想的健康食品,只是賣相不太好,很多肉上面都是大大小小的洞,有的時候還會吃出一兩塊鐵片,每當這個時候,軍士們便會笑做一團,稱吃到的人是中了頭彩,好在軍紀有規定,各人的酒水配額按職務高低遞減,普通軍士最多只有一杯二兩左右,倒是不必擔心會喝醉,因為天氣依然寒冷,哨位上的軍士平時就會有一定的配額,這同樣寫入了條令。
城外的補給場,占地足有四個足球場那么大,這還只是空地,空地的周圍,則是堆積如山的物資,還有一排尚未卸完的車輛,車門上原本打著“帝都衛戍區”的標志,不過被貼紙給蓋住了,一萬多名隨軍的民夫忙上忙下,還有數千名女子負責分發和統計,特別是那些識字的。
“軍用睡毯一千條,口糧一萬五千箱,護具一萬五千領、點算完畢,送往左廂駐地,不要搞錯了。”
董秀貞帶著一群女子核查過后,在每個包裝箱上用彩筆做出標注,具體到每一個軍,因為他們的駐地相隔有些遠,可以直接送到位,而不是到了左廂再分發一回,那樣的話人手就不夠了,整個后勤都是后營在管,由她們將貨物入帳,再通過另一組出賬,兩本賬目只有做平了,才會最后送到聽潮那里匯總,以保證分毫不差。
從范陽到房山,再輾轉來到昌平,離大都城是越來越近了,她們這些后營的女子卻是越來越少,最多的時候曾經超過兩萬人,如今還剩了八千左右,絕大多數都已經與射聲軍的軍士配上了,算是軍屬,享受的待遇與軍士無異,有身孕的還會更好些,像她這種沒有跑又沒婚配的只有一、兩百人,大都是破了家無處可去的,而她卻有。
董氏自董俊這一房,長房董文炳子孫都在老家,次子董文用的家眷在大都城,反而得以幸免,可那畢竟是二房,隔了一層不說,也絕不可能再過回千金小娘子的生活,因為,她曾經身陷敵手。
光耀門楣是男子的事,報仇血恨也是男子的事,能保全清白就已經是萬幸了,不知不覺這個軍營成了她的庇護之所,董秀貞發現,在這里她還能做更多,以前想都不敢想
的事情。
分配好一批物資,她將清單交給負責運輸的民夫,這一塊涉及到騾馬和人手的調配,歸保障都管轄,上百噸的數量,需要的動力是很大的,這一切在后營已經形成了一定的規則,接過后營總管這個差使的聽潮更是忙得不可交,要協調好每一批物資的歸屬,確定各軍之間的優先級,按照動力的大小分配時間,核對每一批物資的數量等等,這一忙就是三天,好不容易找了個空子想要喝口水,一拿杯子發現里面空了。
“嘗嘗這個。”
桃兒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圓罐子,上面畫著一頭斗牛,她十分熟練地扭開拉環,“啪”得一聲,一股水汽噴出來,空氣里都充滿了甜絲絲的味道。
“這是發給你們技師提神用的,我怎么能喝。”
不開口還好,一開口竟然沙啞了,桃兒不由分說地塞到她手中,又遞過去一張紙:“左廂的物資分配清單,你看看對不對?”
聽潮抿了一口罐子里的飲料,將冒煙的嗓子潤濕,一個一個地比對上面的數字,發現無誤后收到文件夾里。
“這單子是誰給你的,她怎么不自己來。”
“一個罪屬,她沒資格接近這一帶,吳老四的人看得可嚴了,根本不留情面,我看她都要哭了,就順手幫了一把。”
聽潮沒有作聲,后營里的軍屬居多,沒有幾個罪屬能當組長,僅有的幾個都是她見過的,自然印象深刻,不過這個道理在吳老四那里說不通,因為主君隨時可能出現,任何有可能的威脅都不被允許,聽潮也沒轍。
既然沒轍那就不想了,她奇怪地看了桃兒一眼:“你們通訊都的事兒完了?這么有空。”
“奉命前來接收物資,主君親批的,你不知道么,估計還在車上沒卸下來,干脆就來你這兒等著,一會兒省得再跑了。”
“主君回來了?”
“回來了,正和一個宋人談話呢。”
聽潮一愣:“宋人?”
“嗯,淮東來的,和忠武軍一起到,一來就說要見主君,似乎還帶了什么相公的書信,與咱們主君相識,他運氣不錯,一來就碰到主君返回。”
聽潮見她興致不高,多問了一句:“你認得他?”
桃兒搖搖頭:“沒見過面,不過聽人說起過。”
她的眼神有些迷惘,原來被管道升心心念念了兩年的男子就是這個樣子啊,可是很顯然,男子對于她的姐妹并不怎么掛念,連多問一句都舍不得,要說失望還是別的什么,她其實也不知道,更不打算同旁人說起了,因為新的一批物資送到,聽潮很快又忙碌起來,她也扔下那些小心思,投入到工作中,現在都比不上眼前的大戰來得重要。
“我來幫你,這是什么,不是我們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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