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的表情有些錯愕,出仕以來,他跟過的上官并不算少,無論是真州時的苗再成、楚州時的劉興祖還是大老板李庭芝,文武都有,武人的粗疏自不必說,文人或許要講究一些,可是再怎么樣,也不如眼前的這么......
隨意。
虧他搜刮肚腸,好不容易才想到了這個詞來形容,無他,委實太奇怪了。
此刻的劉禹,身上穿著帶毛領的飛行夾克,緊身褲加厚底靴,一頭長發扎成馬尾,修剪齊整的胡子布滿腮邊,妥妥的中年文藝范兒,雙腿交叉靠在一堆箱子上,嘴里還叨著一根煙卷,眼神透出不羈的滄桑,絕對通殺涉世未深的校園少女。
“李相......可還安好?”
從書信中,看不出多少情緒,不過他很清楚對方一定是知道了,因為北伐軍的聲勢極大,京東又隔得近,絕不可能瞞得過淮東,否則沒有必要來這么一封書信,通篇都是問候的話,話題也是過去的一些共同經歷,像是老友之間的絮叨,充滿了好久不見驟然相逢的喜悅,可他卻笑不出來。
趙孟頫更覺得尷尬,拱拱手嘴里嚅嚅半天,一個稱呼硬是說不出口,人家都自立了,“撫帥”什么的不好再稱呼,“主君”則是萬萬叫不出口的,一時間便僵住了。
劉禹一看便知,笑了笑:“你我也算認識了,我稱你一聲表字子昂,你可以隨著李相公,沒到三十吧,我應是癡長你幾歲。”
趙孟頫松了一口氣,不過那感覺更是怪異,一聲“子青兄”怎么也叫不出口。
“李相公他,很不好。”
“怎么說,韃子的壓力很大么?”
“揚州一戰,淮東兵馬損傷過半,傷者無數,韃子重圍之下,又威脅淮東腹地,李相公殫精竭慮,頭發幾乎全白了,好容易撐下來,虜帥塔出主動撤圍,沿運河直趨淮水,就在洪澤湖一側,楚州形勢與驟然吃緊,韃子在淮水上架起浮橋,日夜不停地過河,原以為他們意在京東路,可沒曾想,卻是沖著大都城去的。”
劉禹的臉色慢慢凝重起來,塔出所部離大都路最近,也是最有可能回援的軍力,忽必烈回京時,只帶了侍衛親軍也就是“怯薛”騎兵,留下的步卒經過幾年的消耗,怎么也應該還有三十萬以上,塔出不顧一切地回師,所帶的兵馬至少也是十萬級別的,以如今的淮東還真是不好應付。
“淮東安全了,不是好事么?”
趙孟頫苦笑著搖搖頭:“不瞞劉公,開始,諸君也是這么想的,塔出帶走了淮西兵馬,連江東路算一塊兒,約摸二十萬眾,前后綿延數百里,若是此時趁機進軍,不光是淮西,建康城也是一鼓而下,兩浙諸路亦不是不可指望的,可是李相公,他......”
“他一力主張,阻擊塔出大軍,使其首尾不得相顧,難解大都之困是么?”
劉禹不是戰略高手,但基本的智商是有的,一猜就猜出了大概,趙孟頫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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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過來之時,淮東軍已經在淮水沿岸展開攻勢,破壞了韃子多處浮橋,李相公有一句話讓在下帶給公,淮東會盡最大努力,將塔出留在淮水南岸。”
劉禹默默地收起信,話說到這份上,什么都沒用處了,他拍拍對方的手臂。
“既然來了,就在這里多看看,等仗打完了,把好消息帶回去,比什么藥都靈。”
“那就叨擾了。”
趙孟頫并不推辭,向他鄭重地一揖,這里的一切都顯得那樣新奇,完全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在淮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的韃子大軍,在這里只不過是人們嘴里的樂子罷了,他一路上親眼所見,韃子在離大都城這么近的地方,連阻攔都不敢,戰事之所以沒打起來,不是韃子不想,而是他們自覺兵力不夠,沒到十倍以上,這是笑話么?他覺得不是。
這里,就是史書上所說的幽燕啊,宋人心心念念了整整三百年的幽燕啊,在北伐軍的營中,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直搗黃龍府,與諸君痛飲。”,這話對宋人來說是夢想,對人家來說是實實在在的行動,他從前營走到后營,既看到了戰兵,也看到了民夫、伙夫、馬夫、甚至是女人,無論是哪種人,臉上都充滿了希望,那是淮東最缺乏的,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普通人,對于戰爭的熱忱,他們沒有鄉土之念,沒有親人要守護,憑的究竟是什么信念?
也有比較熟悉的,那就是位于后營最里頭的傷兵營,在這里叫“野戰醫院”,與通營的紅色不一樣,這里是白色的世界,白色的營賬、白色的被面、白色的紗布、白色的地面、就連來來往往的醫者,也會在制服外頭,罩一身白衣,同樣的營地,在淮東也有一座,印象最深的就是對于清潔的要求,雇傭了不少婦人,恨不能一天洗上八遍,在那樣的環境里養傷,心情都會好上不少,傷勢恢復也要快些,那些繁瑣的制度,他曾經好奇過,如今才發現,這里才是源頭。
踏上北伐的征程以來,云帆還從來沒有在營地里躺過這么長時間,不用早起操練了,也不用安排前哨、后路了,沒有行軍計劃了,也沒有作戰要求了,聽不到熟悉的號子聲,前幾天他連覺都睡不著,好容易能睡著覺了吧,冷不丁地被人一吵,原來是到了新的物資,那些熟悉的事物,讓他心癢難耐,恨不能立刻便披掛上陣。
當然一般性的俘虜是不會隨軍的,至少也得有些名氣,具體就是武將千戶以上,文臣州府的總管以上,這種人在元人那里都是精英階層,自然不會太多,從半島打到大都城下,統共也就兩三百,一多半都是半島上的戰果,進入河北之后,幾乎沒怎么添新人,反而還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病死了幾個,眼下還有三百不到。
既然是俘虜,活著總比死了強,每隔一段日子,也會組織一次巡診,主要是后營里的輔兵,自然也包括了他們,否則萬一來一流行病,就會禍及全軍。
這回生病的里頭,包括了阿里海牙這個最大的頭子,當然這并不是勞動趙三娘子的理由,在她眼里,病患沒什么等級之分,只有難度之別,阿里海牙患得不是外傷,他腹痛。
“趙師,他還有救么?”
廉希憲不無擔憂地問道,甚至用上了敬稱,要說哪個宋人人在俘虜中最有威信,這位年紀不大的小娘子絕對是一個,即使臉上冷冰冰地,治起病來從不含糊。
趙三娘子收回手,又在他的腹部按了按,心里有了幾分數。
“可能是癰癥,若是要確診,需得做個超聲,取過來怕是來不及,抬去醫院吧,我讓人準備手術室,一到就可以開刀。”
“開刀?”
廉希憲聽得心驚,顧不得儀態,連連哀求:“趙師手下留情,他只是吃壞了肚子,就算沒得救了,留個全尸也算是一份功德,何必要讓他尸骨不全呢?”
幾個軍士擋在她身前,手上的火槍平端著,目光充滿了警惕,以免出什么意外,聽他這么說,趙三娘子還沒開口,他們先是輕蔑地一笑。
“蠻夷就是蠻夷,趙師何等人物,那是天上的菩薩,活人無數,豈會做那樣的事。”
“他當分尸呢,就你們這種尸骨,埋土里都嫌臟,誰耐煩動刀子?”
趙三娘子也沒有解釋的打算,命人抬了送去醫院,好不容易碰上一個教學型的手術案例,她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舍得讓他死。
“一會都看仔細了,別怕,當初我就是這么學的,對于,去中軍找一下,有一種錄影的機子,就你了,讓吳老四送來,跟他說,咱們要使一回,主君那里我去說。”
“哎。”
被她指到的女醫師面色通紅,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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