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停,天上積云未散。
但眼前仍是清明了。人站在高處掃視,下方情景一覽無余。
而季牧心中仍無一絲敞闊。他足底碾碎一粒石子,胸口卻也仿佛咯噔地跟著震了聲,使他不由得頓住腳步,油然生出一股煩躁。
“閉上嘴吧。”季牧扯了扯唇角,抬步繼續開始走,懶得回頭去看。“等會兒跟人撞上了,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周圍的嗡嗡聲頓時熄了,先前閑聊的人都識趣停住。倒不是真把那句警醒聽進去了,而只是因為察覺季牧的不爽快。
“怎會呢?”有人就湊笑著奉承,眼睛看向季牧手中握著的陣盤,“有公子的寶物在,哪次不是無往不利?”
他倒也沒夸大。
自從季牧拿出了這陣盤,古戰場這段時間他們與靈盟的數次交手,次次皆占得先機。只因它非但能完美地遮掩身形氣息,還可助他們結成戰陣,亦攻亦守。武宗眾人早見識了陣盤的好處,所以才敢這般輕松,臨到戰前,竟還有閑聊的心。
周圍陸續有人跟著附和;而季牧神色才剛有緩和,一旁就突兀地傳出一聲毫無掩飾的冷笑。
江守哪怕是在冷笑的時候,面上也幾乎沒有表情。他只看了一眼季牧手里的陣盤,似是再多一句話也不屑于說,兀自轉身走了另一個方向。劍侍穆青梅連忙跟上。兩個人身形幾個起落,便很快隱去不見。
之前應聲的人皆是一陣尷尬,心中暗苦。往常出行,隊伍中只要有楚鶴意或是李素在,氣氛至少還能和融。怕就怕季牧陰晴不定,江守不近人情——可偏偏這次還把兩個人聚在一起!
“季公子,”有人小聲問,“你看這……”
“不必管他。”
季牧指腹摩挲著陣盤,眉心皺緊,視線再一次細細掃過四周景象。全部感官都告訴他一切如常,但他心底卻總是感覺不對。
“那個青衣總有古怪。”季牧本來懶得管,想起陸啟明教過他的話,便還是耐著性子多提醒了一句,“收心吧,這次恐怕不同尋常。”
周圍的人相互間覷了眼,低頭應是。
隊伍終于靜下來,繼續行進。
他們來了。
——在遠處,季牧第一次停頓的時候,靈盟諸人看懂了青衣的手勢。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旋即隨著他們緩緩挪動的位置,又重新恢復了沉靜的流動。
此刻他們站在寬闊平坦的谷地,周圍群山環繞。這正是永寂臺初次現世之地,他們今日又回到了這里。
若無其事一般,他們又繼續起了方才的話題。
“……自從那日永寂臺出世被季牧打斷之后,就再無動靜。”一妖修思忖道:“難不成果真要再現那日情形,才能重新喚醒永寂臺?”
“不現實。”接話的人叫孟亭,出身不顯,但修為在這里倒算得中上。他搖頭道:“且不論這種設想有沒有道理,若果真成了反倒更麻煩。九位神通者,他武宗占四,而永寂臺只有一個。又是一場硬仗。”
“那也總不能就這樣聽天由命、等著吧?”
時間愈久,人心浮躁。
他們與武宗針鋒相對,卻漸漸陷入僵局。九種神通已有了主人,古戰場的功法遺跡也被修行者翻找遍了,而最要緊的永寂臺卻遲遲不出。這樣耗下去,除了比較雙方哪邊死的人少些,再看不到好處了。
說得沉默時,孟亭卻笑了聲道:“怎能算‘聽天由命’?那咱們今日又是做甚來了?”他說著,目光便不由望向了前方那道沉靜的背影。這段時日以來,他早已對圣使心悅誠服。就算旁人還心有疑慮,但孟亭卻相信,既然今日圣使帶領他們來此,定然有他的深意所在。
孟亭反問一句,玩笑道:“說不定只要在此處殺了那季牧作祭,這永寂臺一高興,就樂意出——”
劍氣鏘然而鳴!
——言笑未落,殺機已至!
長劍在隱匿中刺出,一點寒光直指孟亭眉心!
——卻被輕而易舉地擋住了。
“來得好慢。”
孟亭臉上笑容未變,只是更冷。他看著來人微驚之下后退回擋,冷冷道:“既然來了,何必回去?”
不約而同,靈盟諸人已于早已展開的龐大畫境之中,穩而準地接住了背后刺來的利刃。
一時兵器相撞的銳鳴聲不絕于耳。
果然早有準備。
“看來你們也沒先前那么蠢啊。”季牧冷笑一聲,刀鋒隨手腕斜斜一開,身形飛掠,全然無視了旁人,徑直攔在青衣面前。
這是理所應當的。有他們這等修行者所在的戰場,余人皆不過背景。
“想殺我?”季牧目光逼視青衣,意有所指地道:“那我就等著看你的本事了。”
青衣則并無言語,只廣袖一拂,身周草木飛葉皆化利箭,瞬息繃于弦上。
季牧臉上尚還帶著笑,手中九弦刀卻已狠戾斬下——那刀身漆黑無光,刀氣迸射之時卻仿佛能見得腥稠血氣,頃刻間將青衣筆下天清云淡的畫境割出一條裂口。
“你可真是……”季牧嘴角噙著狠意,一刀逼向青衣頸項,低聲冷笑:“毫無長進。”
青衣仍神色未動,身形順著刀氣往后微微避過,右手指間一轉,竟是用畫筆輕輕擋住了迎面而來的勁力!
刀意瞬如燭火熄滅,化為拂衣之風,轉眼散了。
季牧目光微凝,心底頓時一個警神。
他看得出那畫筆只是凡竹粗制,本應脆弱不堪,但在青衣手中卻竟能擋他九弦刀之鋒銳,甚至連一絲裂紋也無;而青衣使出時更是舉重若輕,若是旁人不知,恐怕要以為他用的是什么絕世的法器。
這青衣……不過是靠外力強行灌頂得來的修為,他會有這等高明?
季牧心頭掠過一絲疑慮,卻全然不回避;舊力尚未盡,他抬手便又是一刀。
“說實話,”季牧緊緊盯著面前人的眼睛,瞬息間借著刀勢再度逼至近身,“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青衣只是信手與他周旋,時而以畫境照顧靈盟的其他人,對季牧的話恍若未聞。
他神容猶如冰雪雕塑,令季牧始終看不透他心中所想。縱使是在對視間,季牧也捕捉不到那對瞳孔中哪怕一絲的波瀾。
“你明明親眼看過,”季牧刀勢猛然轉急,幾乎恨不得將眼前的人撕碎,聲音卻更冷:“怎么也不告訴你的人,他是誰?”
青衣仍舊不答,任對面刀風凜冽,卻始終未沾衣角。
“陸啟明——”季牧再忍不住。他聲音壓得極低,幾個字說出口,又轉瞬被刀氣攪散在風中,“你難道就不想知道他現在如何、是生是死?!”
青衣目光微轉,終于將視線停頓在他身上,忽然笑了。
那聲笑一如既往地冷漠,卻嘲弄至極,令季牧一瞬間氣血直涌上頭;便聽見那人又一笑,輕描淡寫問:“那你就告訴我,陸啟明……現在死了沒有?”
季牧簡直不敢相信他聽到了什么,更不敢相信眼前的青衣與那日初見的,竟是同一個人。
只是一瞬的走神,季牧便覺后背猛一陣發麻,緊接著就是驟然炸開的劇痛!危急一線間,季牧頃刻倉促向一側退避——方才堪堪避開,卻就在他尚未定身的當口,季牧心臟驀地狂跳,想也不想聚起全身氣力——出刀!
那前方原本空無一物——
卻就在他九弦刀劃過的一瞬間,于一片空無中驟地顯出無數漆黑碎紋——那分明是被畫境遮掩的空間裂隙!若是季牧當真毫無防備地撞入那處,恐怕轉眼就是四分五裂的下場。
季牧甫一脫險,立即持刀向后遠避,眼睛陰沉地盯著青衣。衣服后襟濕黏一片,他不必回頭看就知道,全是血。
并非是他不夠警覺。方才那畫境是“畫中畫”,季牧原已破了一重,沒想到隨后才是最難防備的。
此人一身修為竟能使得如此爐火純青,可是那日大雪時的初遇,他展現出的實力卻與此刻相差云泥!可見……
季牧心底陡然生起一股說不清的憤怒。
他抬起頭,舔了舔唇齒間的血腥氣,視線劃過青衣的咽喉,喃喃道:“你該死。”
季牧看著青衣回望過來。
“你可真是,”那人微側過頭看著他,平淡道:“毫無長進。”
青衣把最初他自己說出的話又原數還給了他,這是毫不掩飾的諷刺,季牧本應大怒;而季牧最開始時候確實是將要怒的,但他很快意識到,在那道目光之下,他漸漸再聚不起一絲其余的情緒。
他只是覺得熟悉,出奇的熟悉。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語氣,他一定在一個自己極其熟悉的人身上見過,以至于讓他竟覺得親近。
但那個人究竟是誰呢?季牧無論怎么想,也想不起。
因為那不可能。
因為他本沒有任何親近的人。
用同一個姿勢站久了,難免顯得笨拙。季牧便以這樣笨拙的姿勢站在原處,微睜大眼睛,愈漸迷惑不解。
但季牧沒有更多時間去想了。此處是戰場。
青衣早已抬腕,提筆。
他并不關心季牧失神的原因,更不會因此等待。在季牧停頓的這一段時間,他一筆未停。
第一筆,風煙俱靜。
第二筆,沙土盡化磐石。
第三筆重云壓頂。
四筆天地席卷,收。
畫境樊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