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土胚墻。
用黃泥混著麥秸夯實成的一堵墻,很厚,很結實。上面有著幾片殘破的瓦,用來擋雨。不過現在,那幾片瓦的作用倒是沒了。要是來了雨,怕是沒有人會去擋,而是拼命地搶。
這個有些荒涼的國家,已經干旱了七年,未曾降下一滴雨。
干裂的風,刮過這堵厚實的墻,除了幾根露出來的麥秸輕微地搖晃了幾下外,并沒有什么動靜。
不要說這一堵墻,就算是整個村子都沒什么生氣。
呼呼的風聲,吹走了最后一絲水汽,人的眼睛跟嘴唇都有些枯,昭示著生命的流逝。
等待死亡,是一件很安靜的事情。
好似是輕微的響動,極輕微的響動,隱藏在風聲下。
沙沙,沙沙……
那堵墻還是那么的厚,那么的堅固,以至于想要鉆透它實在是有些難。
一個七八歲的小孩,站在兩塊磚上,雙手緊攥著一根木棍,有些吃力地旋轉著,攢足了勁往里頂。
沙沙,沙沙。
一小撮黃土夾雜著麥秸的碎片,混在了呼呼的風中。
現在的人,干再多的活,也是不會出汗的,體內的水分也僅夠自己呼吸的了。
小少年雙腳一動不動,眼睛盯著手中的棍子,一心要鉆出一個洞來。
這根棍子是一根棗木棍,風干了好多年了,還保持著原有的堅韌。這根棗木棍上已經被刻了螺旋一樣的紋,為的就是能夠更好地鉆出一個洞。
把木棍刻成鉆子,這樣的小聰明,眼前這個小少年并不缺少。
呼呼的風依舊在持續著,也揚起了不斷從墻上掉落的黃泥。
當初是誰夯的這堵墻?這么厚,這么硬。
小少年并沒有在心中咒罵著什么,有些急促地呼吸著,緊盯著鉆出的小孔,一心想鉆透眼前這堵墻。
好似一聲敲門的聲音,小少年的眼睛亮了一下,開始慢慢減弱手上地力量,緩緩地,輕輕地,往里面探棍子。
墻的另一面,不起眼的地方出現了細小的裂痕,逐漸擴大,逐漸松動……
好似是小鳥破殼的那一瞬間,小少年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將眼睛放在了洞里。
一切都是除了按照料想的一樣,瞎眼三還在曬著太陽睡覺,除了隆隆的呼嚕聲,整個院子都很安靜。
確認什么問題都沒有了后,小少年從腰間取出了一節節葦子管。
每一根葦子管都經過了處理,一頭削尖,一頭刮了內壁,使得每一根都能牢牢地連在一起。
七八根管子組裝一根長桿,從挖好的洞之中緩緩地伸了出去。
透過洞僅剩的間隙,小少年緊盯著院子里的一切動靜,謹慎小心地動著手中的葦子桿。
葦子桿探到了空中,緩緩地觸到了一個蓋子。
準備地頂到了蓋子的把手上,小少年的手逐漸地加大力量,將蓋子頂出了三指的距離。
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氣,少年將輕輕葦子桿壓下,探到了蓋子下面的大缸中。
好似魚入水的聲音,葦子桿伸進了大缸里的水中。
少年輕微地吸了葦子桿一口,感受到了吸力跟水的氣味,心中不免一喜。
于是,少年開始鼓足力氣猛地吸了起來。
有些涼的水,順著接好的葦子桿,汩汩地流向了小少年的嘴里。
就像是一團干癟的紙團,一下子掉到了水里,開始放肆地膨脹起來。
顧不得去安撫干裂的嘴唇,小少年一口氣都不換,一口氣吸了半肚子的水。
強行遏止了繼續喝的欲望,小少年舔了舔嘴唇,取出了一塊小木頭,按在了葦子桿的一頭。這塊小木頭雕出了兩個洞,成了個拐頭,將葦子管的通道拐到了下方。
再次取出了葦子管,將其安在木頭拐的下方,低下頭,鼓足了力氣吸了一大頭,立刻拿出了一個水囊,在葦子管下接著。
抽空了里面的空氣,水再次汩汩地涌了出來,由于外面的葦子管比水缸里的水位低一些,水便不斷地向外流,流到了水囊之中。
再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少年的臉上終于漏出了笑容。
要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少年墊起來的高度,洞的高度以及角度,葦子桿的長度,都是無比地精準,使得少年能夠偷到水。
從昨天這三缸水搬到院子之后,小少年就開始利用他的小聰明謀劃這次偷水的行動,現在看來這次行動還是異常的順利。
瞎眼三還是按照他的規律睡覺,洞也挖的剛剛好,運氣也不錯,沒人從這條胡同走,也不會發現他。
看著越來越滿的水囊,小少年的心中開始幻想接下來的事情。
這樣一袋子水,首先要給二丫喝個飽,其次要給爹留一些,然后還剩下的話……
清晰的敲擊梆子聲!
所有的幻想立刻收了回來,小少年立刻抽回了伸進去的葦子管。然而因為有些急,將蓋子翹了起來,之后蓋子立刻掉落到了地上,發出來響聲。瞎眼三立刻翻身而起,僅剩的一只眼瞬間盯在了那個空洞上。
急速地抽回了葦子管,將水囊一扎,用準備好的石子堵住了洞,防止被人看見。小少年跳下磚石,立刻瘋狂地跑了起來。
在水源被嚴格控制的年代,偷水無異于偷錢,不論是誰都會被處死。
沒有去想死亡的可怕,小少年一邊奔跑,一邊拆分著手中的葦子管,然后有條不紊地放到了自己的腰間。
就在小少年做好這一切,已經跑出來二十多步的時候,瞎眼三的吼聲立刻響了起來。
一聲之后,是整個村子的動蕩!
都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土墻在無數人的奔跑下,開始震動了起來。
小少年有些輕微地皺起了眉頭,卻沒有停下腳下的動作。跑到一堵墻前,他借助早就有的坑洞,立刻翻了上去。
平舉著雙手,算是平衡自己,小少年走了一段墻之后,攀到了一處屋頂,立刻躺下,不敢大口喘氣。
“石頭哥。”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緩緩地爬了過來。先前那聲梆的聲音正是她敲出來的,她站在這屋頂,就是給石頭哥放風的,剛才看到有人來了,便警示了。
石頭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
屋頂下的胡同,三四個漢子跑了出去。
見到人離開后,石頭算是松了一口氣,對著小女孩說道:“先別急,下去再說。”
雖然十分渴望喝上一口水,但是小女孩還是忍住了,點了點頭。
小心地將水囊藏在了屋頂,小石頭吃了一口土,將喝過水的痕跡隱藏起來,跟小女孩一塊下了屋頂。
當當當!
村中的銅鐘被敲響了,所有的村民必須集合到一起。
當所有人集合后,統治著村子的王有志大聲吼道:“今天他媽的有人偷水了,今天我不查是誰,你們就在這里曬,誰他媽的最后一個倒下,誰他媽的就是偷水的那個!”
太陽透過懸浮著的灰塵,落到了每個人的身上,將人體內最后的水分給逼了出來。
很簡單的一個問題,當生存成了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時,一切食物跟水都變得無比珍貴。一斤黃金都換不了一斤干凈的水。
時代再如何混亂,或是再如何安寧,總有一些掌權者,控制著近乎所有的資源。
那院子里三大缸的水,就是財富的象征,就是權利的象征。控制水的人,叫王有志,是整個村子的統治者。
雖說這是官府統一下撥來的水,但是王有志獨占,拿這些水來統治人,卻并沒有得到多少人的反對。
這世上會玩弄權術,拉攏人心的人不再少數,王有志就是這樣一個人。
不需要去挨個查證什么,不需要去逼問什么,也不需要去發現什么細節,只需要讓他們站在這里就行,站到最后一個,就是偷水的。
王有志那雙有些賊的眼睛掃視了眾人一眼,憤怒之中帶著不屑。要是可以,他都不介意將這些有些蠢的同鄉一個個殺死,拋尸荒野,這樣生存的壓力才會小上那么一些。
現在這個混亂的世間,唯有心狠手辣,甚至是殺妻食子才能活下去。王有志雖然不能真的做到食子這樣的事情,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石頭堅定地站著,微微揚起了頭,真的像是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直刺長空,一副什么情況下都不肯屈服的樣子。
石頭爹瞧了一眼小子,心里知道這小子長大了絕對不是慫包軟蛋,也就在心里夸獎了一句不孬。
對于小子的心思,做爹的自然是了然于胸。小子犯下的事,做爹的自然也要扛下來。
踏著他標志的八字步,石頭爹從人群之中穿過,來到了最前頭,盯著王有志。
王有志挑了挑眉毛,心中一團火騰地就起來了。整個村子里,他最看不慣的就是石頭家,都跟棱石一樣,刺的人心口發堵。
“怎么著,王七,是你這個狗娘養的偷的水?”
王七剛毅的臉上沒有變化,聲音有些冰冷地說道:“先不說是不是我偷的,就憑你剛才那句罵娘,老子就能打掉你的門牙。”
一字一句都像是堅硬的石頭,擲地有聲,棱角分明,橫亙在人胸口,讓人發慌。
“呸!”王有志吐了一口痰,目光里出現了狠戾,說道:“你敢打掉我的門牙,我就能打斷你的腿,要不,試試?”
跟王有志一起的漢子向前涌了涌,這二十條孔武有力的漢子都是替他賣命的,也從中撈取利益。
“我來問問你!你霸占著老六家的宅子,強搶了瘸子孫的女兒,逼死了吳老二……現在霸占著官府分下來的水跟糧食!這一件件、一樁樁的事情,你怎么解釋?偷水?真他媽的可笑,你他媽的臉呢?!”
王七的聲音堪比洪鐘,更是石頭,狠狠地砸在了王有志的身上。
隨著王七的暴吼,平日里忍氣吞聲的人也都攢動了起來。
王有志的臉抽動了一下,狠戾使得他的目光變成了刀子,而他的手中也確實有一把刀子,立刻捅向了王七。
人死了,嘴就閉上了。
身為村子里最好的獵戶,王七的手眼很快,立刻抬起來腳,猛地踹了出去。
沒有想到這一腳來的這么突然,王有志措手不及,被踹到了地上。
“往死里打!”
隨著王有志暴怒的聲音傳出,那二十條漢子立刻撲了過來,而那些村民也被王七激起最后的血性,立刻動了起來。
村子,一瞬間變成了混戰。
一直都看著爹的石頭,皺著眉頭,蹲下了身子,從鞋底中抽出了一把小尖刀。
在無比地慌亂之中,石頭有些靜,也有些冷,穿過了人群,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刀子,向著目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