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往北,路邊有一間用布跟竹竿搭起來的鋪子,不能再簡陋。鋪子賣茶,賣茶的是一老翁。
距離離開漳州城已經半年有余,石頭的頭發已經很長了,也很蓬亂,身上全是獸皮一點棉布都沒有,活像一個從大山里出來的野人。石頭大搖大擺地找了根凳子坐下了,模仿著城里人的樣子大喊道:“上茶。”
老翁也沒有太在意石頭的外貌跟語氣,提著一個大壺給他倒了一大碗的熱茶。
已經風餐露宿了好幾天,又饑又渴,見到熱氣騰騰的茶,石頭立刻喝了起來,猛地一大口灌進去,哇地一聲都吐了出來,忙往外伸舌頭,不斷地用手扇風。這茶太燙,完全可以用來燙豬皮。
老翁被石頭的樣子逗得直笑。
石頭一拍桌子,暴怒地說道:“笑什么笑?!”
本就是個火爆脾氣的人,甚至動不動就會拔刀殺人,石頭再狼狽,也是不容許別人來笑他的。
“你個小鬼頭,脾氣還這么爆。”
“快添茶。”石頭斜視了老翁一眼,拿出了一副大人的模樣。
“你爹娘就沒教你尊敬長輩?”
“我爹娘死了。”
老翁的神情略微變化了一些,聲音略顯柔和地說道:“爹娘死了倒也可憐,那你這是去投奔親戚?”
原本不想跟任何人說話的石頭,因為半年多非人的生活,一見到人,也就情不自禁地多說了幾句。“我沒親戚,我這是去東來山拜師學藝。”
老翁大笑了起來,說道:“東來山在東方,你卻在往北走,聽過南轅北轍,卻沒聽過東轅北轍。”
“我能不知道東來山在東面?不是有個半海湖嗎?我得繞過去。”石頭的眉頭一挑,裝成大人的強調,十分不屑地說道。
歷經了千難萬險,石頭翻過了無數山岳,渡過了無數大江,幾次瀕臨死亡,最后才走到這里。但是他還是遇到了一個巨大的難題:一片海一樣的湖,人們稱之為半海湖。
半海湖是咸水湖,里面沒有任何的魚類,也沒有任何渡船,傳說進去的人沒有能夠回來的。因為要繼續往東走,石頭就只能繞過去。
老翁忽然問道:“小鬼頭,你從哪來?”
“漳州城。”
“漳州城?”老翁想了一會,給石頭重新添了碗茶,繼續說道,“漳州城距離這里可是有五千里之遠,你是自己走過來的?”
“要不然怎么著?我還能飛過來的?”石頭舉著茶不停地吹,希望早點喝上茶。
“你一個小孩還撒謊?你怎么可能一個人走過五千里路,暫且不說你吃的什么,光那八百里的天塹山川你是怎么過來的?”
“爬過來的,我又不會飛。”
“那你怎么沒摔死呢?”老翁開始上下仔細地打量起石頭。
“你這老頭怎么說話呢?”
“對老人說話要尊敬!別叫老頭,叫我爺!”
“老頭!你還想教訓我?”石頭猛地把碗摔了,瞪著老翁。石頭的火爆脾氣可是一點就炸,容不得半點委屈。打小就能殺人的他,難不成還能怕一個老頭不成?
老翁不知道從哪抽出了一根藤條,毫不客氣地打在了石頭的身上,有些氣憤地說道:“小鬼頭,你爹娘死了沒來得及教你規矩,我來教教你規矩。”
石頭立馬就不干了,立刻從腰抽出了柴刀,可是沒等拿出柴刀,老翁的藤條就又打在了手腕上。
要是普通的孩子立刻就疼地松開了柴刀,石頭確實真正經歷過跟野獸搏斗的人,挨了一藤條后還是忍著痛抽出了柴刀。可即便抽出了柴刀也無濟于事,藤條不斷地落在手腕上,石頭根本沒有機會去砍老翁。
石頭本想拔出柴刀嚇唬老翁,可受了老翁的這么多鞭子之后,真的火了起來,大聲說道:“老頭,我真的砍你了!”
老翁毫不在意地笑起來,說道:“你打碎的杯子可得賠,打你兩下是輕的,我還要留你在這干活。”
石頭一聽更加火冒三丈,立刻向老翁砍了過來。
老翁一藤條打在了石頭的手腕上,這次可是用了十足的力氣,直接打的石頭手腕沒有一絲知覺,石頭手中的柴刀“咣當”掉在了地上。
或許石頭能夠設計陷阱坑殺猛獸,甚至是強悍地殺死某些人,但是他遇上這個當了三十年的老卒,還是沒有任何的還手之力。
三十年的老卒生涯,經歷的戰斗大小不下百場,老翁能夠矍鑠地活到現在,必定是有一些非凡的本事。
老翁冷笑了一聲,說道:“小子,老老實實在這幫我賣茶,要不然這藤條可會一直落在你身上。”
“老頭子,你不要欺人太甚!”石頭說著就要去撿地上的柴刀。
“我要你學會規矩。”老翁說著又用藤條打了過來。
石頭著實火了,一把抓住了藤條,另一只手撈起柴刀就沖著老翁砍了過來,這一系列的反應不可謂不快,更是有著跟老姜一樣的辛辣意味。
然而,老翁輕輕一推,巧妙地一扯藤條,利用反沖的力量把石頭扯倒在地,并且迅猛地向前一步,屈膝壓在石頭身上。
看似干瘦的老翁,此時居然爆發出了驚人的戰斗力,恐怕就算是那些健壯的大漢,在他的手中都討不到任何好處。
還沒有來得及回味是怎么一回事,石頭就被老翁壓的死死的。他想要奮力掙扎起來,卻始終不能在山岳一樣的老翁鎮壓下動彈分毫。
老翁立刻搜了搜石頭的身上,除了一些風干的肉,只搜出了中年人給石頭的那塊令牌,老翁立刻揣在了懷里,這才起身。
老翁剛一起身,石頭立刻跳了起來,上來就要奪回令牌,老翁一閃就讓石頭撲了個空。
“看來,你還是很看重這塊令牌。”老翁拿著令牌在空中晃了晃,瞇著眼睛笑了笑。
石頭瞪著老翁,重新化成了當初在荒野上的野獸,想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冷靜地殺死眼前的生物。換成是旁人,被這樣的眼神一盯,肯定會冷不丁地顫抖,但是老翁是個老卒,見過的生死遠超石頭,根本不懼他
老翁看著石頭的眼睛,知道再怎么打,他都不會聽話,于是說道:“小子,你不是要去東來山嗎?只要你聽我的,在這里好好干活,我就給你指一條路,只要一個月就能達到東來山。你這樣走的話,想要繞過半海湖,至少要一年才能到達東來山。”
石頭冷哼了一聲,說道:“我自己會走,不用你教,還我令牌!”因為李逸仙的原因,石頭內心深處有點不相信任何人。
“你這小鬼頭,怎么不聽勸?”
“還我令牌!要不我放火燒你鋪子!”
“小子,你真敢燒我的鋪子?”
石頭直立在原地瞪著老翁,眼珠都快瞪出來了。
“還你令牌!”老翁從懷中摸出了令牌拋給了石頭,厭棄似地說道:“快走吧,你這樣的禍害離我這里越遠越好。”
從眼神之中,老翁就能看出許多的東西,他知道石頭這樣的人一旦下定了決心是不會改變的,更何況石頭的殺氣那么重,說不定還真的會對自己拔刀相向。
石頭撿起了地上的柴刀,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老翁看著漸行漸遠的石頭,眼睛瞇的很厲害,薄薄的目光就像是刀鋒,好像能夠穿透石頭的內心。
不知為何,老翁活到了現在,竟然突然想要找個人做做伴。從軍三十年,還依舊是一個老卒,他的故事不為人知,也不需要人知。只是到了這個年紀,有個人陪著總是好的,尤其是孫子一樣的人。
人越老,就越想教導別人一些道理,這并不是招人討厭的好為人師,只是看著比自己年輕的人,就不由得就想指導他們少走些彎路,或許這只是對自我年輕時候的一種悔恨。
石頭走了很久,終于停頓了一下,最后轉身回到了老翁的鋪子。
老翁氣極反笑,略微帶著諷刺地說道:“小子,你怎么回來了?”
“我可以幫你干活,但是你得告訴我怎么才能在一個月內到達東來山!”石頭不是一個蠢到沒邊的人,要是能夠在一個月內達到東來山,在這里干三個月的活他都愿意。那一片半海湖,本就不是人力能夠渡過的。
“好。”老翁一口答應道。
石頭在吃飯,狼吞虎咽,好像會人跟他搶飯一樣,老翁在一旁抽著煙,笑著看著正在吃飯的石頭。
“你慢點吃,餓死鬼托生啊?!”
石頭平生第一次知道吃撐是一種什么感覺,灌了一大碗茶水之后,四叉八仰地藤椅上,極為舒適地打了一個飽嗝。
忽然地,老翁將一口煙吐在了石頭的臉上,嗆得石頭直咳嗽,看到石頭的狼狽相老翁便樂了起來。
幾天后,石頭剪了蓬松的頭發,換上了老翁裁剪過的衣服,洗干凈了臉。只是黝黑的肌膚,顯示著他還是一個野孩子。
要說石頭是一個冷酷的人,確實如此,要不然他不可能八歲的時候就殺了一窩子土匪。但是,石頭的心并不是冰冷的,而是異常的炙熱,只不過被生存脅迫,變得格外冰冷。
在荒野之中生存了大半年,石頭睡覺都支著耳朵,生怕自己在睡夢中死亡。現在如此安逸,如此奢侈的生活,著實讓他冰冷的心有一丁點的融化。
“小子,以后得學會不吃虧。你打不過我還要硬上,你傻不傻?要學會忍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翁搖著蒲葵扇說道。
“我記住了,十年后我再來找你報仇。”
“你這混小子,就是欠抽。”
“老頭,你說的去東來山的捷徑在哪?”
老翁的藤條又抽了過來,說道:“不知道怎么叫我?”
“爺,我說錯了。”在藤條的教育下,石頭很快就學會了很多東西。
“你這樣去不成東來山。”
“為什么去不成?”
“東來山那些修仙的人都是一些迂腐的文人,規矩多的是,你這么不懂規矩肯定會被打出來。”
“說的好像你去過東來山一樣。”
“我是沒去過東來山,但是我認識不少東來山的人。”
“真的?”聽到這樣的話石頭立刻興奮了起來。
“要不然我怎么知道去東來山的捷徑?”
“那你倒是給我說說啊!”
“都說了你這樣去不成東來山!你豬啊,聽不懂人話?都說了你要先學規矩,學會了規矩才能去東來山。你這個樣子在這里學一個月的規矩都學不會!”
“咱先不說規矩,咱先說說你那藤條,為什么你每次都能在我出刀前打在我的手腕上?”
老翁得意地笑了笑,吸了一口茶,說道:“先學規矩再說。”
石頭竟然真的在老翁的茶館里待了一個月,沒有學會老人的用藤條打人的辦法,卻挨了不少打,挨打以后明顯比之前老實了許多。
“我可以走了嗎,爺?”
“到日子了?”
“當初說好的一個月。”
老翁拍了一下腦瓜,說道:“這么快!”
“我倒是覺得慢死了。”石頭待了一個月后,明顯有了一些人氣,有了一些跟同齡孩子一樣的氣息。
“我看你是挨揍少了。”
“別,爺,你可別再拿您那藤條了。快給我說說去東來山的捷徑吧。”
“你小子就這么盼著走?”
“爺,你這是舍不得我了?還不讓我走了啊!”
“我巴不得你走,你數數你這一個月給我碎了多少碗、多少茶壺,嗯?”
王石尷尬地笑了笑。
“你也該走了,算算日子也快了,明天你收拾好東西跟我走吧。”
“好勒,爺。”
第二天,天還未明,老翁就帶著石頭走了,走了半天來到了荒無人煙的半海湖旁邊,老翁讓他坐著等著。
今天是十五,滿月,月很冷,湖面也起了霧,讓人不禁發抖,霧越來越濃,濃到看不出兩步,月也沒了。
“爺,我們等什么?”
“等船。”
“坐船去東來山?”
“對。”
“這半海湖可沒有一個人,誰撐船,鬼?”石頭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鬼。”老翁很肯定地說了一句。
“爺,你可別嚇我。”
“不嚇你。”
一條船漂了過來。這是一條很老舊的船,很破敗,感覺像是從湖底撈上來的沉船一樣。
“上船啊,愣著干什么?”
“爺,你不會把我當貢品祭祀給這湖吧。”
老翁陰森地笑了笑,說道:“你猜對了!”
石頭瞬間一愣,從頭涼到腳。
老翁隨即大笑了起來,說道:“瞧你那慫樣!不過你得記著,到了東來山不能輕易相信別人,修仙的人比凡人更加可怕。一定要記著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至于怎么去東來山,你只要在船上坐好就行了,這條船一個月之后就會把你送到東來山。”
石頭剛上了船,船就開始飄蕩了。
石頭立在船頭,看著老翁隱沒在濃霧中,喊道:“老頭!你等著,我會回來報仇的!”石頭喊著喊著便流下了眼淚,什么痛苦都不會動容的他此時卻流下了眼淚。石頭覺得現在自己又多了一個親人,只是短短的一個月后又要跟親人告別了。
“臭小子!”老翁笑罵道。
船早已經消失在濃霧中,老翁卻一直在湖邊站著,直到天明。
船漂了一個月。
石頭醒來的時候,東方既白,遠方盡是青山。
漳州城,城墻高樓。
二丫穿著一身華貴的紅袍,頭上綴滿了金釵。
她每天都在城頭眺望,盤算著日子,等待著石頭回來。
她的話越來越少,甚至一個月都不會說出一個字,很多人都將她當啞巴;她的臉色也越來越冰冷,漸漸的沒有任何人愿意靠近她,仆人們只是將她當成一座神像供奉著。
在城中的二丫跟在荒原中的石頭一樣孤獨。不過傅家主倒是一直像供奉祖宗一樣供奉著二丫,只要她的要求一律答應。
一個老嫗,滿臉都是皺紋的老嫗,已層層疊疊的皺紋顯示著滄桑的歲月,單單是看到這些皺紋你就會以為老嫗已經過了上千歲。老嫗的眼睛不知被誰挖去,空洞的眼眶跟滿臉的皺紋使得她看起來非常恐怖。老嫗已經佝僂到了手能觸到地面的地步,拄著一根枯木做的拐杖,避免自己的手不會觸碰到地上。
這樣的老嫗應該穿著樸素才能夠盡量顯得和諧,可是這個老嫗卻穿著五彩金絲鳳袍,帶著鳳舞九天的霞冠,活脫脫是一只快要死的老鼠鉆進了大衣里。
老嫗突然出現在二丫面前,沖著二丫笑了起來,老嫗沒有眼睛卻好像能看到二丫。
就連守護二丫的侍衛都被老嫗嚇得往后一縮,二丫卻沒有任何害怕,仔細地端詳著面前的老嫗。
老嫗伸出了干枯的手,像是一只風干了多少年的雞爪,上面有著無數的黑灰斑,指甲更長的嚇人并且是一種紫黑色。正是這樣一只手摸著二丫的臉,老嫗說道:“真是個好孩子。”
老嫗的聲音嘶啞,像是兩塊粗糙的鐵在磨,非常刺耳,好像不是用舌頭說話,而是在用肚子說話。
二丫的侍衛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紛紛抽出刀,大喊道:“哪來的死老太婆,立刻從我們小姐身邊滾開,要不然就對你不客氣了!”
老嫗對這些侍衛根本不在意,一直端詳著二丫,嘴里不停的念叨著好孩子。老嫗突然笑了,好像發現了什么一樣,沖著二丫的眉心一點,一朵妖異的花浮現了出來,老嫗笑的更加開心了。
“孩子,跟婆婆走吧。”
“老太婆,你不要不識好歹!”侍衛忙向前推開老嫗,卻沒想到剛向前一步就感到自己受到了重擊,直接墜落到了城墻下。
“我不走,我要在這里等石頭哥。”二丫并不在乎有誰掉下城墻慘死。
老嫗笑了笑,說道:“不要等了,天下的男人都等不來,你得自己去搶。”
“怎么搶?”
“跟婆婆走吧,婆婆會教你。”
“那樣就能把石頭哥搶回來?”
“你想要搶誰就能將誰搶回來。”
“好,婆婆,我跟你走。”
老嫗大笑了起來,越笑越劇烈,笑的整座漳州城都能聽得到,不過人們聽到更多的是冷,冰一樣寒冷的聲音在向耳朵里面灌,聽的人四肢冰冷、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