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陽光灑在窗臺，有種久違的溫暖。
堂里射進來兩三方斜斜太陽，斑駁疏影下，彌散著懷舊的味道，鄉下長輩訓斥晚輩再正常不過，尤其是本家老人，并沒有什么丟臉不丟臉。
相反，若是回嘴才會讓人不恥。
尤其是當著諸多口碎的老太太面，例如隔壁陳麥麥有時候會和她婆拌嘴，然后在背地里被人喚作潑婦，有在座俞大媽一份“功勞”。
堂奶奶說了一陣，倦了，看看門側架子上的豆奶粉，她收回目光，詢問王強母親，“豆奶粉花了多少錢？”
“沒，沒多少。”母親回道。
幾個老太太齊刷刷看向她，“程琳應該有話說，不然不會拎東西來。”
堂奶奶嗯了聲兒，“什么事兒？說吧。”
若是其他事情當著眾人的面說沒什么，還債這種事不太好，見到母親欲言又止的神情，王強心里清楚，國人流行財不外露，不像后來許多人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錢，各種在朋友圈炫富，甚至還有人打腫臉充胖子。而現在卻是個靦腆含蓄的年代，別人借錢給你，你不能當眾坑她吧？
可正巧來的不是時候。
堂奶奶又主動問及事情。
王強碰碰母親胳膊，“媽？”
母親顯得非常猶豫。
支支吾吾地神情在堂奶奶看來，以為王強家又遭遇什么困難，頓時恨鐵不成鋼道：“有什么困難你就說，藏著掖著干嘛？”然后看向幾位小老太太，她右手手背在左手手心拍了兩下，“你公婆沒能力幫你，我這個做大麥麥的還能不幫？是暫時還不了錢，還是去尚海上班錢不夠再借點？說吧。”
這種事在鄉村再正常不過，誰都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或者說，王強家借錢已經不是新鮮事。
旁邊幾個老太太點點頭。
不遠處的堂爺爺瞥了一眼，又繼續打起牌。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王強母親的臉上，都等她開口說話。
“程琳，和你大麥麥說又不丟人。”
“就是說，怕什么？”
“你家條件差，給強子借了學費一時半會還不上，很正常。”
“我們都明白，你大麥麥也明白。”
“是啊程琳，你看小鐘和趙麗都不催你，你甭著急。”
大家七嘴八舌說。
母親臉上表情漸漸變成苦笑，看了看兒子，“強子。”
王強應道：“噯。”
母親還惦記著給他爭面子，“你來說……算了，待會吧。”
王強眨眨眼，“其實沒什么大不了，說就說唄。”
母親搖頭，“不太好。”
王強倒是想現在直截了當說還債，可母親為人一向給人留一絲余地，既然她說不太好，自己總要言聽計從。
看著母子倆打啞謎，幾個老太太都云里霧里，不明白他們有什么事兒。
忽然，牌桌那邊傳來動靜了。
其中一個小老頭抽著劣質煙咳嗽道：“咳……咳咳，程琳啊，咳，你別不好意思，咱們又不是外人。”
李奶奶湊話，“要你覺得不好，咱們先避避？”
母親趕緊擺擺手，“不用不用。”
堂奶奶也攔了一下，示意眾人無需這么麻煩，“你們坐著，能有什么大事要你們回避不成？”
傅奶奶和顏悅色道：“程琳，大家都關心著你，你不說誰能幫你。”
王強看看七八個外人，心說如果不是你們在場，早就說了。
確實，農村里有點什么事情都藏不住，要真瞅見還給堂奶奶一大筆錢，估計馬上有人會說堂奶奶家有錢了之類，然后樂子大了，她愿意幫助王強家，不代表愿意幫助其他親戚。
見母子倆還是不說話，幾個老太太又數落起來。
“你呀就是面皮薄。”
“都窮成這樣了還在乎什么面子。”
“面子能當飯吃嗎？你婆是這樣，你也是這樣。”
大家話雖然難聽，但實際上并沒什么惡意。
堂奶奶嘆了口氣，對堂爺爺道：“小鐘，別打牌了，讓他們先回去。”
“馬上好。”堂爺爺頭都沒回，“等我這把結束。”
聞言，母親臉上表情變得有點急切起來。
原本想等人走了再說，沒想到堂奶奶關心地追問不舍，幾個老媽子不時說上兩句，結果變成了這樣。
似乎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地步。
王強瞅瞅情形，一咬牙，算了，不管媽怎么想還是我說吧，不能真的趕人走啊，老媽子們從這邊走了，指不準背地里說三道四編排什么，他可是領教過眾口鑠金的威力，自己能做到君子寬，但總不能委屈了母親吧？王強肯定是把母親放在第一位。
“媽。”王強不管了，“我說了。”
母親抿嘴點點頭，這次難得沒有阻止兒子。
或許她也十分清楚，若是真把人趕走，恐怕流言蜚語會滿天飛。
“說吧。”她道。
那邊，李奶奶馬上制止道：“別，真有不方便我還是先走。”她說完看看其他幾個小老太太，“你們走不走？去我家坐會，我女兒給我買了件新衣服，拿你們看看？”
看得出來，她是在維護王強家。
若是確實有什么難言之隱，還是人少點好。
俞大媽一向喜歡看熱鬧，假裝聽不懂，搖搖頭道：“新衣服有什么看，我不去。”說著還看了眼王強母親。
其他兩個老太太也是一模一樣的反應。
最后，堂奶奶道：“先透露聲方便不方便，不方便我讓她們先走，方便當著大家面說。”
李奶奶起身道：“我還是先走了。”
俞大媽拉了拉她衣袖，看了看王強和母親，眼神帶著好奇，不死心道：“你急著走干嘛，程琳和強子又沒說不方便。”如果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她聽到了回去又有聊資，鄉村很多老太太都這樣，有時候恨不得削尖腦袋去打探別人隱私，然后背地里嚼嚼舌根。
其實在場誰都知道王強家條件不太好。
估摸今天想說的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愈是如此，越能吸引她們。
“方便不方便？”
“你們說句話就成。”
到這里堂奶奶反而有點坐蠟了，王強家什么環境她還不清楚？村里倒著數的，有幾年窮得差點飯都吃不起，今天找上門說事情，估計真有大事，剛才她沒反應過來，現在王強和程琳支支吾吾好一會，哪怕她再年紀大腦袋遲鈍都看出來了，于是趕人走道：“問那么多干嘛，你們家里沒事啊？”
俞大媽裝傻道：“沒什么事啊。”
堂奶奶有點生氣了，什么人呢，都趕你走了還不走？別人家不方便的事情有必要想方設法探聽嗎？是，就算自己說程琳兩句，那是本家，沒什么話不好說，可你俞大媽連鄰居都算不上，兩家中間隔著十來家人家，你好奇個什么勁？再怎么說，堂奶奶肯定得維護自己人。
王強沒什么顧忌，瞟了眼俞大媽，準備說話了。
有人搶在前頭，堂奶奶看看俞大媽，毒舌道：“你家公躺在醫院里沒幾天了，你還沒什么事？回頭等你不行的時候躺床上，估計你媳婦和你一個德行！”
還沒等氣得臉色發白的俞大媽說什么，王強開口了，“堂奶奶，沒什么不方便，既然大家想知道，那我就說了。”
堂奶奶一愣，嗯？真當著大家面說？
俞大媽白了眼堂奶奶，陰陽怪氣道：“看吧，強子都說沒什么不方便，你還遮遮掩掩。”
先前說要走的李奶奶看不下去了，覺得俞大媽做的有點過分，她不能要求別人，但總能要求自己，起身準備離開了。
此刻，王強沒有再任何猶豫，道：“今天我和我媽是來還債的。”
堂奶奶怔了怔，詫異地看看母子倆，來還債的？別人不知道，她還能不清楚王強家欠她多少錢？除了學費一千五，之前還欠了五百，她一時間有點將信將疑道：“還債？”
大家都有點發愣。
關于王強高中錄取分數不夠要出一大筆錢的事情，村里幾乎都清楚，因為不管是不是出錢，能考到縣里第三好的高中已經很了不起，當初分數出來的時候，王強的奶奶可是村里村外炫耀了個遍。
現在剛開學。
母子倆竟然說要還債？
你們家里拿得出這么多錢嗎？
不止是這幾個老媽子不信，即便坐在牌桌上堂爺爺的三個牌友都覺得不大可能，眼睛余光不停瞄過來，他們估計母子倆是先還個一兩百塊錢，不會是全還。
可是王強很直接，從兜里攥出一把錢，輕輕塞到堂奶奶手里，“堂奶奶，您進去點點數對不對。”
原本聽到要還債堂奶奶已經夠訝然，但沒辦法，幾個老媽子不肯走，她總不能真的轟人出去，可是當手上多了一卷厚厚的紙鈔，堂奶奶心里咯噔一聲，知道不是一星半點。
這……
欠的兩千塊？
她趕緊和眾人打了個招呼，然后匆匆跑到臥室把門關上，小聲數了起來。
“一百……”
“三百……”
“八百……”
“一千九……”
最后數完以后，堂奶奶打開門再次回到堂里，眼神里透露出莫名地復雜。
俞大媽追問道：“還了多少？”
堂奶奶語氣古怪道：“全還了。”
話音一出。
整個堂里變得靜悄悄起來。
俞大媽呃了聲看向母子倆。
其他不論是打牌的還是老太太們，都微微吃驚。
原本想走，結果看到王強真要還債站在門檻邊上的李奶奶，也略帶錯愕朝里看來。
對于準確的數字這些人或許不清楚，但是誰都明白最起碼不低于一千五，因為他們都知道王強上高中是花錢買的，加學雜費需要一千五，而堂奶奶剛才話里話外都透露出差不多借了這個數。
王強沒有去在意眾人的表情，只知道不能讓母親在眾人面前丟臉。
我把錢當眾還了。
想來她們背地里沒什么好嚼舌根的了。
雖然知道一下子拿出一大筆錢，或許會招人眼紅，甚至有親戚可能找上門借錢，但他已經打定主意帶母親去尚海，到時別有用心的人也找不到，沒什么好顧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