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安保嚴密的古爾諾夫莊園。
打著赤膊的古爾諾夫站在院子里,用地上的積雪搓身體。俄羅斯人堅信這樣的舉動可以提高耐寒力,預防感冒,增強體質。古爾諾夫有這個習慣,入冬以后幾乎每天這個時候都要做一遍。
忽然,他停下了所有動作,緩緩的倒在了雪地里。一代寡頭大亨,竟連一句遺言都沒得及交代便死了。保鏢們一擁而上,卻沒有在現場發現其他人的身影。
毫無征兆的,古爾諾夫就因為呼吸衰竭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死更像是個意外。
李牧野聽到消息的時候正是金度勛當晚離開后的第三天早上。提莫夫提供的消息說,警方的尸檢報告認為古爾諾夫死于血栓導致的呼吸神經停擺。他這一死,輪胎幫斷了經濟命脈,也就失去了控制。那可是上千個無所事事的酒鬼癮君子。
李牧野更關心的是金度勛有沒有留下小辮子,哪怕只是蛛絲馬跡,只要引起輪胎幫的懷疑,也會立即招致血腥報復。提莫夫說輪胎幫的彼得洛維奇已經接受意外死亡的說法,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古爾諾夫死于他殺。
這是一個好消息,但并不值得歡呼雀躍,請動金度勛出手是要付出代價的,目前為止,李牧野還拿不出他想要的。
金度勛這個老特務的專業素養還真不是吹出來的。李牧野暗自松了一口氣。不過雖然如此,也不能麻痹大意。古爾諾夫還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在國外,可惜條件不允許,否則斬草除根就可以徹底高枕無憂了。轉而又想,這樣也挺不錯的。李奇志說過江湖路不好走,能活到最后還成事兒的人都懂得給老天留三分面子。
傍晚的時候,李牧野正在跟老崔交代要多加提防輪胎幫報復,金度勛忽然從外面回來了。李牧野趕忙放下手邊的事情迎上去打招呼。金度勛卻只是微微點頭,什么也沒說就回了房間。
李牧野看著他消失在房門后的背影不禁大為頭疼。
這世上有三種人最難打交道,第一種是心里明白,嘴上明白,什么事情都要掰扯的一清二楚,這叫名正言順;第二種是心里糊涂,嘴上蠻橫,一切以自我為中心,叫做蠻不講理;第三種是心里頭明白,嘴上不說,任憑你說什么都沒用,全看你怎么做,這種人最厲害。
第一種人重名,可以用捧謗污的方式將其拖下水后,一切自然便好辦。而第二種人重利畏死,威逼利誘便可以吃的死死的。只有第三種最難辦,不爭名,不求利,只要自己想要該要的。舍此之外軟硬不吃,除了滿足他以外,幾乎沒別的辦法。
李牧野手法嫻熟的擺弄著一副撲克牌,腦子里飛速轉動,盤算著怎么才能搞定這個金度勛。
“我的家鄉在圖們江岸邊,西邊是大山,東邊就是圖們江,春天的時候金達萊開遍漫山遍野,香姬的媽媽會在山腳下開辟一塊菜園種下白菜籽,我們的房子一側爬滿了常青藤,另一側會掛一些我從山里帶回家的獵物。”
金度勛不知何時已經到了身后,深沉的聲音在李牧野耳邊響起:“那時候我剛完成了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奉命進入蟄伏期,家里只有我和奉珠兩個人,整整五年,簡直是山神的恩賜。”
“這位奉珠阿姨還活著嗎?”李牧野不想他一個人唱獨角戲,鬼使神差的搭了一句。
金度勛的呼吸停頓了一瞬,隨即是長久的沉默。李牧野十分后悔,老特務難得主動想說話,沒想到自己不經意的一句話讓他陷入了沉默,真擔心他一下子沒了談興。對于沉默的人而言,話就是開心鎖。想要拉近彼此的距離,就要先打破沉默。
“是的,她還活著。”
就在李牧野懊惱不已的時候,金度勛忽然冒出這句話來,然后問道:“你有酒嗎?”
“白酒還是伏特加?”
“白酒吧。”金度勛聲音低沉:“可以幫我回憶起在中國的日子。”
酒入愁腸,李牧野陪著連喝了三杯,一直默不作聲等著金度勛主動開口。“香姬不能理解我。”金度勛道:“全奉珠女士也不能理解,不過這也沒關系,她們是女人,腦子里總想著自己的小日子,我用了十六年給香姬洗腦,她的確有了很大的改變,可是不管怎么變,卻始終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女人遇到了喜愛的男人,就會變的感性。”金度勛獨自喝下一杯,道:“男人大多數時間里都應該是堅忍不拔的,不然經不起人生的苦難,也撐不起家和國的責任。”
李牧野道:“香姬是個好女孩兒,你帶給她太多苦難了。”
“跟她母親一樣。”金度勛嘆了口氣說道:“朝鮮共和國是一個苦難深重的小國家,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國際舞臺上,很難得到安全穩定的立足之地,我們一直在為了這個目標奮斗,甚至有時候在國家層面,就算是女人也要承擔男人的責任,而她是我的女兒,注定了不能過平淡的人生。”
“如果你真能做的那么徹底,又何必這么糾結?”李牧野的反問略嫌犀利,他不想做應聲蟲,尤其是在金香姬的問題上。哪怕是把金度勛問的惱羞成怒也要把這句話問出來。
“是的,我做不到完全徹底。”金度勛痛苦的低下頭,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哈了一口酒氣,道:“當年我把全奉珠送到中國托付給一個信得過的朋友照顧,這件事一直瞞著香姬,對她來說,自己的父親殺死了母親,這樣的猜測實在是一件非常煎熬的經歷,可我卻沒有別的選擇。”
“對于一個丈夫,父親,這樣的選擇更難承受。”李牧野道:“香姬跟我說起當年的事情時,我就有過接近事實的猜測。”
“為什么?”金度勛忽然問道:“為什么你會認為我沒有殺害香姬的媽媽?”
李牧野道:“因為香姬一直視你為英雄,她雖然了解你,卻不了解男人,我不是英雄,但我是男人,如果你是那種會為了那件事殺害自己老婆的人,香姬就不會被培養成現在的樣子,更不會被保護的這么好。”
“你至少是一個很會聊天的年輕人。”金度勛道:“雖然你身上有很多問題,但香姬喜歡你,這就夠了。”
李牧野發自內心的感到遺憾:“她被你派到別的地方去執行任務,我們也許再沒有機會見面了。”
金度勛道:“以后的事情誰也說不好,如果命運讓你們再相見,我希望你能代我向她請求一句諒解。”他說完這句話便站起身來向外面走去。
門外就是莫斯科的冬夜,氣溫接近零下三十度。
“你這是要走了嗎?”李牧野詫異于眼前的變化,問道:“不打算繼續等下去了嗎?”
金度勛已經推開了門,風卷殘雪鉆進屋子,他回頭說道:“你根本沒有辦這件事的誠意,我也沒有時間繼續等下去了。”
李牧野從他的神色中感受到訣別之意,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一時沖動道:“你留下來,我全力以赴幫你!”
金度勛笑了笑,莫名其妙道:“就算到了這一刻,我也無法對你完全滿意,如果不是別無選擇,我其實還想再住一陣子的,但現在,他們已經追蹤到了這里,我如果繼續留下來,只會害了這可愛的一家人。”
“他們是誰?”李牧野問道。
“不喜歡我的人,或者說被我擋了道路的人。”金度勛道:“具體的細節你慢慢向老楚打聽吧。”說罷,開門離去,走的十分決然,一去不回頭。
李牧野動身追到門口,只看見一片漆黑的夜。
他究竟為了什么找到這來的?金香姬被他弄到哪去了?他幫助自己殺了古爾諾夫卻沒有繼續逼迫自己做事,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古爾諾夫死了,金度勛走了。一下子,李牧野以后的麻煩和眼前的危機全都解決了。
事情順利的超乎預計,但并不意味著就可以刀兵入庫馬放南山。
古爾諾夫死后,留下的權利真空將由誰來繼承?他的死會不會引發已經接受招安的寡頭們的反彈?一千多人的輪胎幫失去了控制,鬧起事來也是一個大麻煩。提莫夫作為內政部次長,被政府方面派出來全權負責相關事務。這些事情的確夠他喝一壺的了。而作為始作俑者,李牧野責無旁貸的要幫干姐夫搞掂這些麻煩。
金度勛走后的第二天中午,老崔家又來了一位黃皮膚的中年客人,直呼其名要見李牧野。正在提莫夫家中幫助出謀劃策的李牧野接到老崔媳婦打來的電話后立即意識到是老楚到了,趕忙放下眼前的事情匆匆趕回提莫夫家。
再次見面,楚秦川要比之前見面時顯得蒼老了一些。胡子刮的很干凈,鬢角灰白,面帶和藹笑容看著李牧野。一想到這貌似和善無害的老家伙差點害死自己,李牧野就覺得脖頸子里頭冒涼氣。
生和死,說起來總是很容易,東北人打架,經常叫囂著要把人怎么怎么弄死。但真正談笑殺人,終結另外一個人的生命卻絕非簡單的事情。
“小伙子,我們又見面了。”楚秦川率先打破沉寂,道:“很高興能看到你還活的好好的。”
“老先生,我也很高興看到你也活的好好的。”李牧野孩子氣的著惱道:“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金香姬都幾乎死在你手上!”
楚秦川嗯了一聲,點頭道:“小輝趕到的非常及時,彌補了我的錯誤,所以我欠了他一個人情。”
李牧野道:“這么說,您已經做好準備擔任我的安全顧問了?”
楚秦川道:“對于一個退下來又不想休的老家伙而言,你這份差事也算不錯了。”
“我現在已經脫離了情報掮客的行當。”李牧野道:“你來我這里工作可以,但不能干涉或影響我的工作計劃。”
楚秦川呵呵一笑,道:“雖然我不認可你的說法,但可以接受你的條件,只要我在你這里干一天,就負責你這小腦袋瓜子留在脖子上一天,無論你想做什么,我都絕不過問,除非你主動找我幫忙則另當別論。”
對于這老狐貍的話李牧野是半信半疑,點點頭道:“但愿你能言而有信。”又問道:“你為什么不認可我的說法?”
楚秦川居然調皮的眨眨眼,道:“你真的想知道?”
李牧野不耐煩的:“不想知道我干嘛多此一問呀?”
楚秦川呵呵笑著說道:“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說說我的想法。”他加重語氣鄭重其事說道:“因為我非常了解陳淼那丫頭的厲害和行事風格,她在你身上做了許多鋪墊,卻還沒有榨干你最后的剩余價值,這可不是她的風格。”
“陳淼就是陳炳輝的二姐?”
楚秦川點點頭,不無遺憾的:“如果不是這丫頭,我或許還可以在新崗位上干幾年。”他說話的時候,腰板拔的筆直,語速均勻充滿了控制欲如的自信氣度。盡管已經是六十歲的人,但是看得出,他非常不服老。
李牧野今年才二十二歲,在楚秦川面前,無論是年齡還是閱歷,都還只是個孩子。盡管小有成就,也有些小手段和小聰明,但捫心自問,對彼此之間的差距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這么說,您覺著她還會來找我的麻煩?”李牧野有些擔憂,語氣和神態都謙虛了許多,請教的口吻問道:“您覺著她會怎么做呢?或者說,您認為她對我還會有哪方面的需要?”
“不一定是要找你的麻煩。”楚秦川道:“也可能是她發現了你身上有什么特別的潛質,所以才改了主意,允許你從那一行里脫離出來,而我之所以來到你這里,也是想看一看她究竟在你身上打著什么主意,到底是什么樣的東西吸引她,甚至連那些唾手可得的珍貴情報都不搞了。”
李牧野苦笑自謙道:“我就是一半文盲,除了不計后果的傻大膽兒外,根本沒什么本事。”
楚秦川哈哈笑起來,道:“如果真是你說的這樣,那我這雙眼睛就白看了六十年世情人心了。”
李牧野覺著不能再繼續這個話題了,話鋒一轉,忽然問道:“您怎么看金度勛這個人?”
(本章完)js3v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