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羋凰一早起來洗漱時,司琴拿著木梳正在梳妝臺前為她挽發,輕咦道,“咦,太女你的頭發怎么燒焦了?”
“不好!”
斂眉看著司琴手中攤開的一縷燒焦的黑發,羋凰猛然想起昨晚拆頭發時發現的幾縷燒焦的黑發,當時沒有注意,只是一剪刀把燒焦的發尾給剪了,沒想到還有沒有看見的地方,想到當時若敖子琰也是這樣輕捋著她的頭發,還有他昨晚的那些話,臉色微微一變,峨眉微皺。筆、趣、閣www。biquge。info
她說了不要他騙她,自己卻為了成賢兒和李熾騙了他,于是對司琴開口說道,“你去把駙馬叫來,有些事情,我們該交待了!”
如今過了一夜,小里子他們應該已經把成賢兒和李熾他們送出很遠了吧。
“是,太女。”
良久,帳前,若敖子琰一身金色的鎧甲披風,輕輕抖了抖身上黑色的披風,落下一身野原上的黃沙,免得帶到帳篷里,然后才一手叉在腰間的鳳笙劍柄上,一手掀開帳簾走了進來,見羋凰眉眼微沉,猶帶一絲氣惱地坐在帳篷中,于是劍眉輕輕一挑,波瀾不驚地問道,“怎么?睡好了嗎,要不要去看我軍演?”
羋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卻終于起身走到他面前,默默站定。
若敖子琰微微皺眉:這次她騙了人,還不知錯?卻也沒先挑起話頭,只是揮了揮手,命司琴她們都退了出去,緩緩說道,“成賢兒這么一晚上還沒有找到,恐怕兇多吉少了,你也不擔心?”
羋凰沉默不語,知道他又在給自己機會坦白,卻一直低著頭認真地想著該怎么開口,就像是一個犯錯的士兵站在將軍面前,終于出聲說道,“若敖子琰,昨天我犯錯了!”
若敖子琰頓時愣住了。
羋凰一直低著頭,繼續說道,“昨夜我不該騙你的,成賢兒不是失蹤,她是跟公子職走了。”
一時間,帳篷中,若敖子琰和羋凰的目光坦然相對。
若敖子琰的面色穆然一沉。
他果然猜對了。
這一刻,他有點討厭羋凰的坦誠。
既然要騙何不騙到底,下次他可以以此為理由義正言辭地拒絕她的要求,可是她沒有。
若敖子琰忽爾一笑,欣長的羽睫眨了眨,突然一把抱住羋凰,冰冷的鎧甲擁著懷里的柔軟的身體,低頭說道,“好了,凰兒,我知道了。只是這次你真的做錯了,我們做了這么多,不就是為了除去公子職這個危脅,如今你卻放走了他,那我們布置了那么多,豈不是白費了一場心機。”
只聽懷里的女子聲音清冷沉穩,不怯不懦,推開他的懷抱,仰頭自他懷里,正正地看著他,擰眉解釋道。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可能一旦他回到南部,他還尚在人間的消息一定會傳到越椒的耳里,甚至我們又多了一個把柄將要落在越椒的手中。可是公子職對于我們東宮沒有敵意,他只是進京為了其他事情,而昨夜我與公子職達成協議,沒有我們的傳詔,他將永遠不再踏足郢都一步,這世上也不會有人知道他身在南部,而且他們南蠻會誓死效忠我們。”
“他怎么會沒有敵意呢?他如果不是為了王位而來,還有別的理由嗎?”
若敖子琰覺得羋凰果然還是太天真,還不懂人心的狡猾和反復,不禁嘆了口氣。
羋凰聞言霎時間皺眉。
她無法向他解釋這世上有人能借尸還魂,再世重生,說了,以若敖子琰的性子沒有親眼見到,估計也無法相信。
但是接下來,她決定了她還是要說,說他不知道的前世今生,說她藏在心底從不告人的秘密,“子琰,你相信這世上有人能死而復生嗎?”
“你開什么玩笑,凰兒?這個世上,人死如燈滅,怎么可能復活。”
若敖子琰這次是真的笑了。
“上一世,我也這樣認為,甚至最后我死在白龍潭中,被白龍活活生吞而死,所以我才會一直做著那個噩夢,可是有一天,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又重回到七歲那年。”
羋凰聞言點點頭,她也原本不相信。
“凰兒,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你只是做夢而已,夢的多了,所以就信以為真。”
若敖子琰拉著她的手溫聲笑道。
可是溫涼如玉的手,卻微微一緊。
有一天,他的妻子跑來告訴她只是一個死去多年的山鬼幽靈,這個笑話真的一點都不好笑。
“子琰,我真的沒有開玩笑,這十一年來,我從來沒有說過這個秘密,你和我一起共讀八年,又坐在我后面,難道沒有覺得我與別人有所不同嗎?”
羋凰焦急地拉著他的手說道,“不僅我,這個公子職和我一樣是死而復生活了過來,他回來郢都,就是為了成賢兒,而我用成賢兒和他做了交換,換他此生無詔絕不允許踏入郢都一步。”
“哪里不同了?”
“是有不同,我的凰兒確實從小比別人要笨許多,而且要是我,才不會告訴別人這個秘密呢,真是笨死了。”
若敖子琰卻刮了刮她的瓊鼻,繼續低頭笑道,“你要放走公子職也就算了,還編出這樣的鬼話出來又騙我,這話可絕對不要再給其他人說了,否則大祭祀會認為你瘋了,把你抓走燒死的。”
羋凰還想再說,可是看著他,六月夏日里,滾燙而急切的心頭卻像是被澆了一盆冰冷的雪水,心中難免一陣失落。
果然還是不相信啊!……
是啊,這種事情,除非親身經歷,誰又能輕易相信,雖然她早已經知道結果,可是一顆心還是忍不住不斷往下沉。
“好,就算你不相信這世人有人能死而復生,但是公子職對我們真的沒有任何敵意,他也根本沒有想要拿回原本屬于他的王位的念頭。”
“凰兒,王位怎么會屬于他呢?”
若敖子琰聽完卻忽地面色一沉,抓住她話中的一點,幽深的雙眼中流露出一絲不屑,“就憑他也配嗎?他一個早就不應該存在這個世間的成王公子,也不過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那誰配呢?”
羋凰聞言暗暗皺眉,十分不喜若敖子琰對于李熾的評價,抬頭看著他第一次反問道。
“我父王配嗎?……或者我配嗎?子琰……或者還是只有你的才華和能力才配的上這個王位?”
“連你也懷疑我?”
若敖子琰聞言皺眉問道,聲音幽地微寒。
“我不懷疑你,只要你親口說的,我都相信!”
羋凰看著他目不轉睛地清聲說道,只要他親口說,她就相信,不管前世如何,今生是今生,“所以你可以說給我聽嗎?就像我不騙你一樣,你也不騙我。”
“我現在沒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一瞬間,若敖子琰面色又穆然深重起來,一雙劍眉聚攏成川,似乎在做著巨大的心理斗爭,搖頭深思說道,“你還不懂這朝堂,還不明白這人心,也不理解真正的天下權勢。楚國所有的世家忠于大楚王室,不過是在忠于自己家族的利益,就像這金帳內外,你敢說有幾個人是真正忠于你父王的,大家所求不過是這楚國之下的共同利益和無盡的疆土,所以一同坐在一起。”
“而我想要的雖然不是這些,可是如果不能始終把持著絕對的權力和勢力,就無法擁有絕對的領導和掌控權,帶領我們楚軍北上伐晉,成為天下諸侯的共主。”
“好,我知道了。”
羋凰笑笑點頭。
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連他也不敢回答的答案。
他也不過是在忠于他的利益和家族,權力不過是他手中征服天下的太阿王劍。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了他當日的話。
周穆并不是因為貪穆金庫和楚庸大戰的勝利果實而死在了權力之劍下,而是因為他的存在已經阻擋了他前進的步伐。
有一天,如果她的存在,甚至他們整個羋姓王室的存在都阻擋了他的步伐,他會不會也會像殺了周家一樣,殺了她,殺了她們所有人?
羋凰靜坐在床上,一張姝麗的容顏上始終掛著一抹淡淡的輕笑,眼神有一絲飄乎不定,笑看著他。
“凰兒,你還是不要這樣整日亂想,邯鄲一夢這種事,古亦有之。你這是夜有所夢,所以日有所思。曾經不是還有一個盧生在邯鄲城的客棧中,喝了一壺黃梁酒然后夢見自己這一生富貴榮華,位極人臣,嬌妻美眷妻兒環繞,可是醒來后卻發現不過是一場美夢,一生一無所有。”
若敖子琰拉著她回到玉石屏風后的床榻上,將她按倒在床上,然后坐在床邊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低頭說道。
“好,不過你答應我,不要追他們了,他一個部落族長帶著一個深宮夫人危脅不到我們的王位。”
羋凰點頭,拉著他的手說道。
“嗯,公子職的事情,我會看著辦的。成賢兒,她如果想離開,我自是不會攔著她。要不,凰兒,你還是跟我一起出去走走,這樣會悶出病來的,還會不時亂想。”
羋凰搖頭,“不了,你去吧,我想一個人休息一下。”想一下。
若敖子琰頷首答應,轉身出了帳篷后,走出很遠才突然問著身后的清浦江流驚風他們,“你們聽說過這世上有人能夠死而復生的事情嗎?”
“怎么可能,公子?”
連平時最沉默的江流也不相信,第一個出聲反駁。
“是啊,人死了就是死了,那我們在戰場上殺了這么多人豈不是都活了!”驚風搖頭。
周圍所有的侍從都一臉不信的表情,清浦卻試著問道,“這話是誰給公子說的?”
“果然不可能啊!”
男子幽幽輕嘆一聲,如果不是羋凰的神色太認真,他居然差點要信了,暗笑一聲凰兒居然把邯鄲一夢這種事情當真了,沒有回答清浦的問題而是命令他們派人往南部追查公子職。
不是他不相信羋凰的識人之術,而是他必須還有其他的手段控制南部這些復反之族。
女子抱被坐在床榻上,隨著男人高大挺拔如山的背影消失在帳篷外,只剩下帳簾的下擺在空中輕輕蕩漾出淺淺的弧度,說明他曾經存在過,聽她說過那一席藏在心底深處十一年不可告人的秘密。
良久,發出一聲輕嘆。
“果然沒有親身經歷,這種事情不會有人相信……而且不是人人都是成賢兒那樣心思單純,輕易可以相信李熾死而復生的事。”
換作前世的她,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天有一個人卻告訴她。
十五年后,她會再度重活一世。
她也不會相信。
可是,心里的失落,說與誰人聽。
秘密終究是秘密,這一生,她會如他所說,再不告訴第二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