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鬻拳的墓碑前。
潘崇淡淡收回目光,舉著的燈籠照在他蒼老的面容上,依稀有灰暗的枯斑落在臉上,明明魅魅,顯得更加蒼枯朽幾分,輕嘆道:“當年我與他同朝為殿,如今我已位至一國太師,受兩代帝王倚重,倚立三朝不倒;可是他卻潦倒一生,守著一座城門,最后慘死!”
“都因我之故……”
老奴為他倒了一樽熱酒,低聲道:“太師,人死不能復生,您莫要傷心了。”
潘崇接過溫熱的黃酒,看著蕩漾的酒汁,目色一片深沉,將黃酒澆在鬻拳的墳頭上:“說到底是我想借他性命一用,所以任他罵一罵也好,而且他罵的對……”
“我有腿卻無用。”
潘崇似自言自語般輕撫自己的一雙腿,如今天愈寒,他腿愈痛。
“多年來,我每遇出行,必得君王賜座車馬以示尊崇,卻更加不良于行……確實對不起君王的厚待啊……”
老奴握著酒壺的手不覺一緊,然后垂了垂目光,上前為太師彎膝按著雙腿說道:“太師,故人已逝,當憐取眼前之人,令尹的喪禮,不能不去!”
“嗯,你說的對,回吧!”
潘崇拍了拍一雙老寒腿,起身,攙扶著老奴的手,登上回城的馬車中,望著城外此起彼伏連成一片的楚墳冢。
“若敖、成、潘、周、李、司徒、鬻……”
“一座興起,一座荒廢,興衰轉眼成敗。”
周氏,司徒氏,鬻氏……而接下來還會有誰?潘崇嘆道:“我遲早有一天也會走進這里吧……”
“太師……”
老奴看著潘崇。
“走吧!”
潘崇緩緩收回目光,舉目遙望大霧彌漫中燈火漸盛的層臺宮闕:“這渚宮怕是因為鬻拳之死已經亂起來了吧。”
“這一朝天子一朝臣。”
老奴拿捏著分寸按著潘崇的雙腿,幽幽說道:“亂也是自然,表面的平和,都只是百姓眼里看到的。”
“嗯!”
像是看不透的迷霧,罩在他的面容上,潘崇回看了一眼說話的老奴,緊緊握住他的手,蒼老的聲音透著對時間的冷漠:“既然要亂!”
“就讓它早點亂吧!”
聞言,老奴遲疑道:“可是這次計劃是否太暴力?殿下完全不知,會不會有意外……”
被老奴懷疑,潘崇的表情依舊沒有什么變化,目光反而更加犀利,聲音發沉說道:“沒有暴力鮮血的政治,在我楚國,根本不叫政治。任何權力的更迭,最終都會進入暴力的輪回,她想要和平過渡政權,可是和平從不會主動向人靠近……”
“只有死亡才會。”
深夜,回至府中。
咸尹等在門上,一聽到消息就趕緊上前:“外公,李府出大事了!”
潘崇鎮定地拍著他的手道:“慢點說,不要急。”
“李老被駙馬今日打折了一條手臂!”咸尹焦急地道。
“嗯。”
對于若敖子琰多折了李老一條手臂的驚聞,潘崇不以為然,看向他道:“就沒有更大的消息嗎?”
“此事還不夠大?”
咸尹驚訝。
“那沒事了,李老是一個知好歹的,此事算不得大事,子琰這是在棒打出頭鳥,李老一回城,他心思就動的太快,所以出格了。”潘崇看著他問道。
“宮里難道就沒有什么反應嗎?”
咸尹回過神來,“我等還沒有進宮稟報此事……”
“噢,那你改明進宮看看,你隨我先去令尹府上!”
“是!”
咸尹不明所已,可是潘崇的話總讓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
月上中天。
一日接近尾聲。
各家終于可以告辭回府,每人都想用飛一般的速度逃離,卻不得不壓住離開的步子,再三向若敖子琰道別,保證明日還會再來,并婉拒他作為主人的相送。
“駙馬不用相送了,我等還會再來。”
回到府中,忍了一天的李老終于被扶上他最愛的軟榻之上,可是往日能讓他安置心靈之所,今日無論怎樣都無法讓他松快。
跪的太久,他的屁股,腿彎……身上沒有一處可以挨上軟塌,而他的手臂太痛,痛到他渾身上下都難以忘卻這種痛。
在午夜里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李老的那些年輕的滕妾們圍在他身邊,不敢相信地尖叫:“大人,他怎么敢這樣對您?”
李老臉色鐵青地捂著已經痛到快沒有知覺的右臂,咬牙說道:“他怎么不敢?”
楚王時代,李老已經貴為一朝右尹。
備受各方倚重。
周旋在各大勢力之間,如魚得水。
就算越椒當政,也從未如此粗暴地對待他過。
他此生受到的最大驚嚇,不過是顛簸于戰火之中,受盡流離之苦,聰明如他,尚還沒有吃到多大的苦頭,可是今天若敖子琰一出手就直接廢了他的右手……
豎子!
可惡!
家中大夫顫抖地跪在他的榻邊道:“大人,您的手臂……”
“好不了是嗎?”
李老強忍著疼痛,咬牙問道。
“是。”
大夫點頭。
李老太老,就算復原,這疏松的骨質也不可能完好如初。
李驪幾個兄弟聞言痛哭:“父親,父親,都是我等無用……”
除了哭泣,他這幾個兒子確實半點用處都沒有,老父親受制于人,不敢救,老父親手殘廢了,只會哭……
李老雙目噴火,瞪著四嫡子,確實無用,想到這里就恨不得一人一腳,把他們全部踹成殘廢,省的日后還要為他們收尸。
最后卻只能悶氣道:“后日上朝對外就說,我的手臂是自己摔斷的。”
“可是其他大人都知道啊……”
小兒子愣愣道。
老大李驪立即拉住他的嘴:“是,父親,兒子明白!那您先休息,兒子們先告退。”
“滾!”
驅趕著這群廢物兒子,李老疼的滿頭大汗,左手死死彈壓著上了木夾板的右臂,一臉橫戾地望著反曲向外曲張的手臂,仿佛那是若敖子琰的背影,黑洞洞一片。
看向管家:“縣公從申地趕回來了嗎?”
管家遲疑了一瞬。
這些時日家中起起落落,他早就忘了李老被越椒挾為人質時下的命令。
果然這一遲疑,一個茶盞狠狠的擲來,一聲大吼炸響在屋中:“我李氏只剩下你們這些廢物了嗎?”
門外尚未走遠的四子,在風中瑟瑟發抖……
又一夜平靜如水過去。
只是這樣平靜的夜晚,又有多少人心在躁動?
誰又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