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吳寧犯了一個錯誤。
在他看來,武則天在知道他是吳寧的情況下,還下了封王詔,晉爵長寧郡王,這更像是武則天表達的一個態度。
或者說,是老太太釋放的善意,是對十年前下山坳慘案的補償。
等于是告訴吳寧,十年前的那一樁慘劇非是她所愿。
可惜,吳寧想錯了。
他畢竟不是皇帝,不是武則天,更不知道皇帝心術非是如此簡單。
武則天的這個長寧郡王,確實是在釋放善意,可是...
老太太殺伐果斷一輩子,君臨天下了一輩子,那股子舍我其誰的氣勢,是吳老九再怎么聰明也體會不到的。
在武則天眼中,沒有什么對錯,只有應不應該。
當年下山坳之局,發生了,那就是發生了,后來的決斷那也是情勢所迫,老太太根本就不覺得她錯了,更談不上什么補償不補償,愧疚不愧疚。
她給這個長寧郡王,更多的,是對吳寧的一個考驗。
其實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能力在一眾惡狼覬覦的目光之中,把這個郡王坐穩。有沒有資格承擔這份善意,甚至將來能不能扛下朕賦予你更艱巨的擔子。
這才是武則天所關心的。
正如吳寧那個比喻,擇君如擇獒。
這個比喻,從武則天的角度出發,她不覺得有多悲愴,更不覺得骯臟。她倒覺得,掌天下大權者正當如此,她甚至愿意做那只看著幼獒互食的母獒。
而造成武則天這種心境的人,恰恰就是吳寧自己。
其實,武則天不是沒想過安享天倫,讓小輩和睦相處。
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在邀月樓導演出那樣一幕:眾子孫跪拜啟誓,永不相殺的戲碼。
可是,此一時彼一時,那個時候的大周朝,內外安頓,無甚期許。
雖新勝突厥,但士氣未起,雖有拓展四邊之策,然成果未現。
和貞觀盛世比起來,其實也沒什么長進,甚至多有不如。
這個時候,擇君之想沒有太多考量,守城之君足已。
像武承嗣這種貨色,雖不是最優之才,卻是最優之選,因為足夠用了。他不可能把大周帶上多高的高度,但也帶不壞。
可是現在呢?
不但大敗突厥,吐蕃亦是砍瓜切菜,靺鞨、川黔兩地進展神速。
加上東南海貿昌盛,西域亦有垂涎,連貴族勛田之憂亦可見得解之日。
武則天的心境變了。
她發現,大周也許可以超越前朝,甚至傲視古今,達到誰也料想不到的高度。
這個時候,一個守成之君可就不夠用了啊!
所以,無論是出于君王所愿,還是時局所需,武則天都必須做那只母獒。
至于這位明君是誰,武則天也不知道,可能是武承嗣,也可能是李賢。
甚至李顯、李旦、武三思他們,如果能走到最后,也不是不行。
當然,也可以是吳寧!
老太太現在已經不關心立李,還是立武了。
以前患得患失,擔心身后之事,那是因為她不夠強,她不比上太宗,比不上很多男人。
甚至死后,在那些看不慣她的文人,她可能都比不過自己的夫君李治。
但是現在,吳寧給她做一個局,一個超越前人,誰也比不過她的局。
如此超然之境,武則天已經什么都不怕了。就算我死了,你們愛怎么寫,就怎么寫。
青史墨聚,可以顛倒黑白,但是事實就是事實,她就是比你們男人都強。
誰也抹黑不了!
本來呢,在吳寧的判斷里,武則天是揣著一種愧疚之心封其為長寧郡王。
那么,這個時候,他一再諫言沙州防務,老太太就算有別的戰略,多半也會給他這個面子,依計行事。
可是,他想錯了。
長寧郡王,只是武則天的考驗。
這個時候的武則天更是冷酷無情的,一向不主動的吳老九一而再地關心西北戰事,而且兩次提到了并不是最重要的沙州城,這怎么能不讓武則天生疑呢?
帶著這樣的疑問,老太太現在要做的,就是搞清楚沙州到底有什么,讓吳寧這么關心。
叫來俊臣見駕,自然也是讓他去查這個事兒。
“沙州?”
來俊臣皺眉道:“陛下,沙州就一個罪城營啊!”
“而且,臣記得,刑部從八、九年前開始,就廢止了沙州罪城營,西放的罪犯都改配涼州。”
“如今的沙州,除了十幾年前的罪臣老卒,什么都沒有啊!”
武則天目光一凝,“那就去把沙州罪城營都有哪些罪臣、犯卒,找來給朕看!”
來俊臣犯難了,“陛下,要不....等到了長安,臣再去與陛下辦了此事?”
“此時,兵部、戶部、刑部的文書檔案盡已封存,臣就算想查,也無從查起啊!”
武則天氣勢正盛,哪等得了到長安?
“去!!拆封給朕去查!”
好吧,來俊臣只得領令,不敢再多說半個字了。
折騰了整整一天,終于在戶部十年前的老文書之中,找出一些關于沙州老罪城營的文書。
“陛下,果不出臣所言,長壽元年,陛下親下圣令。”
“此后,凡身犯刑律,簽判徒刑三千里者,一律發往桂州以南。”
“凡軍有罪卒,簽判發配邊關者,概行涼州、幽州、廣州諸地。”
“凡臣子勛貴,死罪不饒,得天子寬恕者,概往涼州、黔州、桂州諸地。”
“舊屬刑地沙州,地惡人稀,非生人往來之地,有礙德政,遂于廢之。”
來俊臣抖著戶部文書,“此地廢止已近十年,確實沒什么人了。”
好吧,舊旨上說的挺好聽,有礙德政。可實際情況是,沙州作為流放之所,成本實在太高,朝廷負擔不起了。
你想啊,往陽關、玉門關運送給養已經是大耗費了,還得給一幫流放犯人運送,朝廷又不傻,那自然是不愿意的了。
別看現在朝議之時,大伙兒喊的挺起勁兒,什么兩關一州,固若金湯。
可實際上,就只有兩關,哪還有什么一州。
沙州城除了八、九年前發配過去的罪犯,卻是再沒什么人了。
“沒什么人了?”
武則天聽了來俊臣的奏報,眉頭皺得更深。
沒什么人了,吳寧還兩次提起,這更說明沙州必有問題。
沉吟片刻,“沙州城現在還有哪些罪民?”
來俊臣一聽,登時心頭一喜,這點他早料到武則天會問,所以早就準備好了。
“回稟陛下!”
“長壽元年之前,沙州城也不過千多罪民,城中守將”
話說一半兒,來俊臣卻是頓住了,下意識抬眼看了一眼武則天身邊的上官婉兒,才道:
“沙州守將名叫林羽堂,原任左威衛大將軍,后因....”
“后因什么?”
“后因麟德元年,太子李忠逆案,而罪至沙州。”
上官婉兒聽到此處,不由渾身一僵,臉色更是煞白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