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嘆息,驀然自長廊盡處傳來,驚醒了交談的兩個人。
陳瀅循聲回望,便見薛芷素衽如雪、悄立風中,面上掛著兩行清淚,也不知站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
喲,姑娘怎么出來了?劉媽媽有些訕訕地,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起身過去扶她,一面低勸:外頭風大得很,姑娘這身子不好吹風的,還是回屋歇著要緊。
薛芷輕輕拍了下她的手,似是想要笑,只淚水卻先一步滑落,沖散了這將聚而未聚的笑容。
媽媽還是繼續往下說吧,我也跟著聽一聽。她道,聲音發顫,眼淚更是流個不停,然神情卻平靜,甚至有些麻木。
她將視線拋遠,看向陳瀅,歉然地屈了屈身:教陳校長見笑了,我在這里聽了一會兒你們說話。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是要聚集說話的力量,片刻后,方澀然一笑:這些話,我早前也聽過一回。只那一回后,我便再沒了聽第二遍的力氣。今日媽媽既起了頭兒,我想著,我也不有總縮著腦袋。有些事兒,總得聽清了、想明了,方能教我知曉這往后的路,該當如何走下去。
語畢,她輕咳數聲,扶了劉媽媽的手走來,徑坐在陳瀅側畔,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提了帕子頷首致意:請陳校長莫怪小女子冒昧。
無妨的。陳瀅語道。
此時此刻,除這三字,她委實不知該說些什么。
薛芷轉向劉媽媽,向她微微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劉媽媽嘆息著應聲是,侍立在她身邊,繼續講述起來:九哥兒跪下的時候,奴婢就守在山洞口,借著外頭的火把,洞里的人和事兒,奴婢皆能瞧得一清二楚。
她放輕語聲,神情間帶了幾分憐憫:九哥兒這一哭、再一求,奴婢便瞧見,三姑娘的臉,一點一點地就灰了下去。她盯著九哥兒看了一會兒,掉頭就往外走。三姑娘的奶嬤嬤原一直拉著她,這一下脫了手,那奶嬤嬤也急了,跪下來拼命給九哥兒并先夫人磕頭。
說到此處,她眼圈兒又紅了,拿帕子按著眼角,道:那老嬤嬤是個嘴笨的,越急就越說不出話來,只跪在那里不要命地給夫人磕頭,洞子里就聽見她‘咚咚咚’的磕頭聲。
她像是又重回到那一晚,聲音低沉,好似能被風吹散:那個時候兒,三姑娘正走到洞口,奴婢迎著光,瞧見她臉白得跟紙一樣,嘴唇都咬破了,只轉身說了一句‘別的我不管,我奶嬤嬤往后還請夫人照拂著’,說完了,頭也不回就出去了。
薛芷白著臉聽著,淚水滑滿雙頰,并不去擦,只怔望著遠處,似是癡了。
劉媽媽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有憐惜、亦有悲涼。
她上前幾步,輕輕攬著薛芷,視線卻看向陳瀅,神情帶著幾分乞求:校長恕罪,奴婢要說句心里話,這事兒委實怪不得我們姑娘。我們姑娘那時候兒已經暈過去了,并不知道這些。
她輕扶著薛芷的肩,目中亦有淚滑落:先夫人那時候……也是急了眼。這天下間做父母的,又有誰能眼睜睜瞧著自己骨肉受苦?先夫人那時候能做的,也只有那些,先夫人也是不得已,她……
媽媽這話是哄我開心呢。薛芷突然開口,打斷這番話。
她蒼白的嘴唇顫抖著,眼淚猶在不停往下淌:媽媽可知道我……我是怎么想的?
她渾身顫抖,呼吸又變得急促進來,好似下一秒就將陷入痙攣: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我都在想著,母親彼時若是沒來救我,由得我死了,也就干凈了。
她忽地掩面,淚水很快順著指縫滲出,嗚咽著道:為了救我,母親逼著三妹妹替下我,結果呢?大姐姐和九哥兒不還是死了?母親雖活下來、還得著了誥命,可她又有哪一日不是以淚洗面?而后,母親也去了,還沒過滿百日,夫人便進了門兒。
她喘息了幾下,放下手,眼神空而涼,似是透過這闊大的校園、漫漫群峰,看向了別的地方。
合著我這一條命,竟是拿著幾條人命并三妹妹的一輩子填在里頭呢。媽媽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大口地呼吸著,胸脯劇烈起伏,喉間再度迸出尖銳的嘯音。
劉媽媽目中也自盈淚,一面替她順氣,一面自袖中取出個香包兒予她嗅著,哀哀道:姑娘可別這么說。您是先夫人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肉,您可千萬想開些,快聞一聞這藥包兒,緩口氣兒再說。
薛芷接過香包,用力地嗅了幾下,面上潮紅稍褪,呼吸亦漸漸平復。
薛二姑娘還是少說話為好。陳瀅低低勸了一句。
薛芷確實是無辜的,其情可憫、遭遇堪憐。
她的身上,背負著許多不該她背負的東西,若換作一般人,只怕早就垮了。
可她卻并不曾。
不僅如此,她甚至還有膽量、有法子親至女校、給薛蕊傳遞消息。只此一事,便足見其心志之堅。
此時,薛芷已將香包放下,抬眸看向陳瀅,笑容有些苦澀:罷了,沒的說這些話,反教陳校長見笑。
您別這么說,我并不覺得可笑。陳瀅說道,干凈如水的語聲,不帶任何情緒。
這整件事中最可恨的,或許便是九哥兒。
可是,轉念想想,他又何嘗不可憐?
在嫡母手下討生活,談何容易?就算如許老夫人這樣公正嚴明的嫡母,陳劭并陳勵這對庶子,又有哪一天不活得謹小慎微?
九哥兒想必更如是。
他與薛夫人,正處在利益鏈的兩端,許多時候,他們其實是對立的,甚至是敵對的關系。縱使九哥兒是府中唯一的男丁、深受薛大人寵愛,嫡母于他而言,仍舊是不可撼動的存在。
說到底,此事錯不在個人,而是這個時代。
滋生出嫡庶有別這種扭曲倫理關系的土地,才是這出悲劇最大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