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在設局之時,不,應該是從住進這里之時起,就不該忘了,這院子、這湖、這片林子,還有這方圓三十里的地界兒,其實,都是我的。男子向著康王妃微笑了一下。
很短暫的一笑,倏然而來,又飛快褪去。
王妃難道以為,我真的笨到了那等田地,任憑你們住進我的莊子,卻完全不聞不問,由得爾等興風作浪?他以拳抵唇,終是低笑出聲。
沉邃的笑聲,寂夜中聽來,莫名有些刺耳。
康王妃沒說話。
她神情迷惘,眸光散亂,整個人都似處于混沌之中。
那漫長的光陰與無數回憶,正將她緊緊纏繞,而她要做的,則是沖開它、打碎它、拋下它。
她需要一點時間。
男子望她數息,嘆了口氣,一揮衣袖。
林深處,無聲地現出一隊兵卒。
是的,兵卒。
被皮甲、貫鐵盔,隊列整齊、刀槍如林,絕非白老泉那等烏合之眾,亦遠比康王妃這群人有章法。
他們踏著整齊的步伐,前隊長槍、中隊馬刀、后隊駑手與弓箭手。
這是標準的戰陣列隊,雖總體人數不多,細算也不過五、六十,可予人的感覺,卻若千軍萬馬。
半刻前,正是這支隊伍,以密集而精準的箭陣,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絕殺,瞬息間便奪走近十人性命,卻不曾傷及他人分毫。
如今,他們又踏著滿地尸身,齊步行至錦袍男子身后。
無聲無息。
這不僅是一隊訓練有素的軍卒,更是一支裝備精良的死士,從甲衣到戰靴,皆是最標準的大楚軍制。
直到這一刻,康王妃終是如夢方醒。
她抬起頭,怔忡地望著眼前這支隊伍,視線長久地停落在那些長槍與馬刀上,瞬也不瞬。
隨后,她蒼白的面色,開始一點一點,轉作鐵青,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是開了口。
你昧了我的東西。干啞的聲音,枯瑟如殘枝刮地,再無往日清麗,仿佛是從別人口中發出的。
這些身外之物,王妃倒還念念不忘。男子搖了搖頭,倒也沒否認,只悵悵一嘆:如今再見舊物,王妃想必心潮起伏,感慨萬千。
康王妃死死地盯著他,目中寒芒如箭,幾能在他身上扎出洞來。
你倒也真敢認。此乃我贈于安王之物,后安王事敗,我又將之收回,連這你也要貪?憤怒讓她暫且忘卻此間危局,只覺一陣陣血氣翻涌,頭暈目眩,卻又不得不勉力將之壓下,以保持鎮靜,
男子目注她片刻,點了點頭,面上竟浮起一絲贊許:不錯。不輕舉妄動,亦未失方寸,果然不愧是先王爺的遺孀,只看這一份定力,旁人便比不得了。
康王妃此時直恨不能生啖其肉,卻也知道,這些不過妄想罷了,遂冷笑:怎么,你想激我動手,好給你殺我的機會?就跟方才你殺白老泉一樣?
婦人之見,可笑,可笑。那男子搖頭,面色平淡:想殺便殺,何需理由?
那你為何不殺?康王妃怒極反笑,抱臂而立,將他從下到下、從下到上打量一番,滿眼鄙夷:當年截留狗皇帝的軍資,我還當你是個人物。如今看來,不過就是個偷兒,偷習慣了,竟連我這婦人的東西也要偷。
那男子毫不動怒,神色很是坦然:截一次是截,又何妨多截一回?再者說,此物亦非你所有,我當年又冒了極大風險,你以為,你的身子夠償這些債么?
康王妃面色鐵青,不置一語。
男子再度搖了搖頭,一臉地不以為然:我也不能白養你不是?如今不妨告訴你實話,當年我為你們截留的那筆軍資,送去山東的不過十之二三,剩下的,一多半兒都賣到了西夷,若不然,你說我哪來那么些錢養你們這么些人?就憑你帶來的那點兒錢?
他說著又笑,似是談興甚濃:還有,當初我一力主張殺掉陳劭,你以為僅僅因為他查到了莫子靜?實話告訴你罷,我是怕他查到我賣掉的那些軍資。
他勾著唇,端詳著康王妃鐵青的面色,面上滿是玩味,復又轉作不屑:那沈靖之也是個蠢的,殺個人都殺不利落。若非我不想把事情鬧大、更不想暴露我真正的手段與力量,便有一百個陳劭,也早死透了,又何須你們這群喪家犬出手?
他嘆了一聲,收回視線,屈指彈了彈衣袖:最后的那筆軍資,如今想必也到了北疆。再賺上這一筆,我也好送王妃上路了。
言至此,他倏地轉眸,凝視著康王妃。
那個剎那,他平凡的臉上,有著一絲淡淡的柔情。
這些年來,多謝有你相伴。他柔聲輕語,如同從前許多次那樣,溫柔地吐露著他的情愫:王妃放心,待殺了沈靖之,再把你那雙兒女送去與你們團聚后,爾等逆賊便盡皆伏誅,此等喜事,我定會尋機昭告天下。到那時舉國歡慶,則爾等之死,亦替我了卻所有后患。
他微嘆一聲,用著真摯的語氣,說出他最后的情話:王妃死得其所,你我這一場露水姻緣,亦得其所終。我會一輩子念著王妃的情的。
竟是將康王妃前番言語,悉數奉還。
康王妃面色青白,雙唇顫抖,幾乎無法做出回應。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他。
原來,不是他變得陌生,而是她從來就不曾看清過他。
她一直以為,他還是那個戀慕于她、不敢宣之于口的羞澀少年,即便年長,亦不改怯懦的本性。
而其實,那曾經的少年,早在時光流轉間化身成為猛獸。可笑她竟一頭撞進虎口,還自以為得計,自以為掌握了一切。
康王妃渾身戰栗著,說不出話,亦無法做出反應。
那男子嘆了口氣,衣袖緩緩抬起。
待衣袖落下,這場中,就將再多上許多尸首。
那些黑衣人倒也勇悍,將康王妃護在當中,舉起兵刃,掌中寒光爍爍,在月華下冰冷森然。
鎮遠侯好大的威風。一個匪氣十足的聲音,陡然破空而來,瞬間便令場中一靜。
鎮遠侯顧乾——亦即那錦袍男子,在這聲音傳來的一瞬,身體一僵。
除了他的人馬,這林中竟還有別人?
是誰?
一剎時,顧乾的面色變得格外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