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碼頭是以寬厚的木板拼接而成,寬敞異常,此時顯得極為冷清。
碼頭之下是一望無際的江水,江面籠罩了厚厚的霧,把這江水映得越發深沉。
陰寒的風從江面之上吹了過來,凍得才踏出寒霧的幾人一個激靈,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
只見碼頭的盡頭處,站立著七八個身影。
興許是因為陰冷的緣故,幾人不停的跺著腳,腳踩踏著木板,發出‘哐哐’的響聲。
天色昏暗,霧氣又重,看不大清楚這幾人的面貌,但隱約可以從其中一個扎著雙辮的影子可以認出這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女。
‘篤——篤——’
一種極有節奏而又古怪的聲響傳入眾人的耳中,像是從那幾道人影身后傳來的。
“妮兒!”
倒是吳嬸,一見到這群人的剎那,立即認出了自己的女兒,不由大喊了一聲。
那正跺著腳的少女聽到她喊聲的時候,當即轉過了頭。
昏暗的光線里,只隱約可以看到她雙手相并作捧狀,放在嘴邊呵氣。
一股股白霧從她掌心之中騰沖而起,隨即與黑霧相融合在一起。
她往這邊看了過來,雖然還沒有看清面貌,但聽到了熟悉的嗓音之后,她依舊帶著哭音一般的喚了一句:
“娘!”
一喊完話,她毫不猶豫撥腿就往這邊跑了過來。
少女沖跑之勢震得那木頭搭建的碼頭發出‘呯呯呯’的響聲,在這安靜到詭異的碼頭顯得無比的刺耳。
木板受到力量的作用,擠壓之間似是有些不堪負荷,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是我的女兒!”
吳嬸一聽少女喊話,當下更加肯定,見到愛女奔來,母親愛女天性壓過了她內心的恐懼。
她毫不猶豫放開了緊抓住宋青小以及趕車老頭兒的手,往少女的方向迎了過去。
“娘!”
“妮兒。”
兩母女很快走近,少女一頭撞進母親的懷里,直到抱到溫熱的身體之后,她才像是終于釋放了自己內心的恐懼,放聲的大哭:
“娘,我終于看到你了。”
“你這傻丫頭。”
吳嬸又氣又心疼,斥了一句之后,終究舍不得過多的責備自己的女兒。
她伸手拍了拍女兒的后背,接著轉頭向宋道長等人道:
“道長,這是我的閨女,您也見過的。”
她這話中的信息顯然是在告知眾人,她懷中的少女并非是鬼偽裝的。
聽到這話之后,趕車老頭兒等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氣,緊接著往碼頭之上走了過去。
江邊原本躊躇不定的幾人見此情景也跟著迎了上來,人一多之后,哪怕是陰森的碼頭邊也多了幾分活人氣息,不再像先前一樣死氣沉沉的。
‘篤——篤——’
古怪的響聲之中,不等老道士開口,吳嬸率先發問:
“我臨行之前不是吩咐過你,在家等我嗎?”
那伏在她肩頭哭泣的少女還沒說話,就見走近的人中還有人喚了一句:
“娘——”
吳嬸一見,簡直眼前一黑,險些昏死過去。
“寶才、成才——”
“糟了。”
宋長青不知道何時溜到了宋青小的身側,見此情景壓低了聲音小聲的說了句:
“吳嬸的兩兒一女,還有吳叔竟然都來了這里。”
這一家人住在云虎山腳,早年時常送些瓜果蔬菜上山,與宋道長等人都很是熟悉。
宋青小一聽他這樣一說,自然明白他話中意思。
從吳嬸之前的話中不難聽出,她臨離家之前,也知道沈莊的事情麻煩,并不愿意將丈夫、兒女都牽扯進這些事情里。
她那會兒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么大,認為沈莊富裕,常年又請了高人等,事情遲早會解決。
恐怕在她看來,自己這一趟帶了宋道長等人回娘家也不過耽擱幾天功夫,等到此間事了之后,必會平安無事的回去。
所以臨行之前,她應該叮囑了家里人一番,讓家里人等她回去。
可是此時一家人出現在此地,顯然應該與她最初的話相違背,中間必定出了什么大事。
“你們怎么來了?”
吳嬸心臟‘砰砰’的激烈跳動,一面顫聲問了句。
她的男人年約六十,與她富態的身材相較,有些黑瘦,頭上包了一圈汗巾,嘴上叼了根煙桿,聽了她的話,嘴唇動了動,卻沒吱聲。
而兩個兒子都已成年,身材倒是高大,但神態憨厚,父子都像是不善言辭,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伏在她懷中的女兒哭了一陣,宣泄了一番心中的恐懼之后,倒是抬起了頭來,抽抽噎噎的道:
“娘您昨日走了之后——”
“昨日?”不止是吳嬸聽到這話不對勁兒,就連其他人都瞪大了眼,顫抖發聲。
“是啊。”
這一回,吳嬸的男人倒是插上了嘴,點頭應了一聲。
“看樣子我們都被鬼打墻困住了。”
老道士沉聲的說道,一雙眉頭皺得死緊。
他本身有修為,已經達到了化嬰之境,且又是專修驅鬼鎮邪的道術,照理來說應該是這類陰魂厲鬼克星。
可竟然在不知不覺之中也中了道,中途數次沒有發現有厲鬼附身不說,還被困進了鬼打墻里,隔了這么長的時間還沒有察覺。
由此可見,沈莊的鬼魂道行之深,怨氣之重,實在難以應對。
其他人更是駭得不輕,對于前往沈莊一行后悔不迭,卻再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吳家人聽了老道士的話,各個面色大變,吳嬸的女兒原本止住的哭音又有即將變大的趨勢。
“昨天吳嬸走了之后,發生了什么事?”
一見眾人因為少女的一番話而心神不定,話題即將被拐遠,宋青小當即出聲問了一句。
她年紀也很輕,可是語氣卻十分鎮定,帶著一種異樣的從容,仿佛連老道士都受了此地陰氣影響,她卻像是半點兒都沒有將先前所發生的一切放在心上似的。
這種冷靜的表現令得宋長青下意識的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微微的吃驚。
她的話聲清冷,帶著一種別樣的鋒芒,仿佛一出口的瞬間,就將此地詭異的氛圍擊碎。
那吳妮兒先是愣了一愣,接著又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思緒,開口說起了昨日發生的事。
原來昨天吳嬸離家之前,確實叮囑了家中眾人不用擔心,她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四天必會回來的。
家中的人也都應承了下來,雖說對沈莊的事也很擔憂,可大家一開始的想法與吳嬸一樣,覺得沈莊的鄉紳富戶總會遲早解決此事,也并沒有將這事兒看得太嚴峻。
吳嬸離家之后不久,又突然折返了回來,只說是忘了帶一樣東西,末了臨走的時候,讓女兒、丈夫等人同行,說是宋道長的吩咐,人多陽氣也盛,好壓過妖邪。
“您只說與宋道長等人先行分開,約好了要在哪個地方等。”
家中的人也沒有多想,聽了吳嬸這話,便都應承了一聲。
她娘家富庶,出嫁的時候嫁妝很多,平時也多有補貼,使得吳家與岳家走動很頻密,雙方感情很親。
聽聞岳家出事,妻子又有要求,自然吳大叔與兒女是不可能拒絕的。
“當時大哥二哥都在鎮上干活,您走了一道,就讓我們先趕路,說尋到了大哥、二哥,就來找我們。”
少女口齒伶俐的將當時的事情說了一遍,講到這里之后,那表情憨厚的吳家大郎終于點了下頭:
“我跟成才都在店鋪干活,就接到了您托人送來的口信。”
他說道:
“送口信來的人說,您身體不適,讓我跟成才快去接您。”
自上一次吳嬸從沈莊歸來之后,確實臉色不大對勁兒。
夜里也睡不安寢,惡夢頻頻不說,臉色也發白,家里人都看在眼里,覺得她是不是患了什么疾病。
本來打算等沈莊的事情了結之后,找個大夫替吳嬸把脈,抓幾副藥吃。
哪知吳嬸才剛出行,就出了事,兩個兒子一聽都急得不行。
吳嬸聽到這里,又急又氣,心疼家人卷進了這樁事情中,不由埋怨出聲:
“人家說了你就信?”
厲鬼化為她的樣子,去了家里騙人,女兒與丈夫受了騙上當也就罷了,兩個兒子既沒見人,就光憑別人一面之辭就聽信,這令得吳嬸急得直跺腳,斥責:
“你這傻小子,光長個頭不長腦子!”
“娘。”說話的吳寶才被她一罵,也不由有些委屈,同時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
“因為代話的人拿了您的信物,我跟寶才才信的。”
說話的功夫間,他從胸口的暗包里取出一個東西,朝吳嬸遞了過來。
吳嬸還沒說話,那趕車老頭兒卻像是見了鬼般,目光一瞟到此物,登時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啊!”
他突如其來的慘嚎嚇得眾人不輕,就連正欲去接兒子手中物品的吳嬸也駭得胖碩的手掌一抖,如觸電般的縮了回去。
“你,你叫什么?”
大家都瑟瑟發抖,吳寶才這樣一個漢子也面色青白,嘴唇顫抖不止。
趕車老頭兒的目光恐懼,以一種絕望無比的眼神從宋道長、宋長青以及宋青小身上一掃而過,抖得厲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
“是吳嬸的報酬。”
宋青小一看此物,再結合趕車老頭兒的表情,頓時猜了出來。
老頭兒瘋狂的點頭,老道士幾人也反應了過來,那拉著趕車老頭兒的男人又牙齒相互撞擊,發出‘咯咯’的響聲。
只見吳寶山的手上拿著一只粗舊的青灰色棉麻荷包,包里鼓鼓囊囊,像是裝了些東西。
“什么報酬?”
那先前半道下車的眾人聽聞這話,不明其中原委,當即問了一聲。
趕車老頭兒話都說得不大分明,那牽著他的另一個男人便壓低了聲音將先前車上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
直聽得分別的眾人心生寒意,哆嗦不止。
不止是吳寶山,就連吳嬸也沒想到內中竟有如此詳情。
她在車上的時候昏死了過去,錯過了不少的事,此時一聽這話,便想起先前宋道長在見到‘宋長青’等人后問起車費的事。
難怪當時那群人一說給了九枚大金元后,幾人都認出了這些人就是鬼。
了解了事情來龍去脈,吳嬸一時之間駭住,竟不敢伸手去拿那兒子手中的荷包。
倒是關鍵時刻老道士強行鎮定,上前一步將吳寶山手中的麻布荷包接了過來。
他一拿走此物之后,吳寶山就像是甩脫了什么禍害一般,拼命的搓了搓手,甚至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想借此動作拍開晦氣。
老道士一將荷包拿到手中,只聽荷包內‘叮鐺’撞擊作響,像是裝了些大洋。
他將收口的袋子打開,往掌心一倒,從里面倒出了數枚銀元及大洋。
以手指撥拿數過之后,恰好銀元、大洋各四枚——這與最初趕車老頭兒所說收到的數目相吻合,大家剎時不敢發一語。
沉默了許久之后,吳嬸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喚了一聲:
“道長——”
“冤孽啊。”老道士嘆息了一聲,“看樣子沈莊的那些冤魂,是不準備放過與沈莊有關的每一個人了。”
事到如今,情況已經十分鮮明。
吳嬸出身沈莊,不止是她中了招,就連她的兒女們也都被牽連在內。
吳家的幾人聞聽此言,都不由開始慌張,吳妮兒伏在吳嬸的肩頭,又開始害怕的抽泣。
“之后呢?”正在此時,宋青小又問了一聲。
大家正沉浸在不安、恐懼之中,初時聽到她這話,眾人都沒反應過來,隔了許久,吳妮兒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勉強道:
“之后我們跟大哥、二哥以及嫂子等匯合,不知怎么得,就走到了這里。”
“厚山他們也來了?”
吳嬸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問了一句。
‘厚山’是她孫子的名字,今年才將五六歲,正是胖碩可愛的時候。
一聽到全家都被厲鬼引來此處,吳嬸露出一副天都要塌了神情。
“厚山來了此地之后覺得有些不大舒服,大嫂抱著他正在船上等呢……”
吳妮兒說完這話,伸手往身后的江面一指。
她手指的方向,是碼頭的盡頭,下面是風平浪靜的江面,碼頭的底下傳來極有節奏的撞擊聲。
‘篤——篤——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