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杰聽得何霽月的話語,正要回得幾句,便看那白衣轉身疾馳而走。徐杰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低頭看得那地上不斷哀嚎打滾的穹窿山之人,皺了皺眉,雖然不似上次殺人的時候那般不忍直視,心中還是有些觸動。想來何霽月這般疾馳而走,必然也是不愿意多看這種場面。
江湖豪俠客,也并非天生就能殺人不眨眼。人的命,在徐杰眼前似乎越來越脆弱,人血的腥膻實在有些難聞。
歐陽文峰早已背過身去不敢多看,徐杰卻走到歐陽文沁前面,擋住了歐陽文沁的視線。
逃散的人群中走出幾個短打衣裝的漢子,上前按住地上打滾哀嚎的那人,拿出布巾不斷去按那人兩肩的傷口,止血的金瘡藥整瓶往上倒。兩臂被利劍砍斷,若是不及時止血,小命必然不保。
這些出來救人之人,必然是漕幫之人。徐杰轉身看得一眼歐陽文沁,見得歐陽文沁已經轉身,便往前走得幾步,開口說道:“把他懷中五十兩銀子搜出來賠老子的花燈。”
幾個忙著救人的漢子回頭看得徐杰,怒目而視。卻是看得徐杰手中的刀,咬了咬牙,低頭便往那已經疼痛得慢慢要昏死過去之人懷中去搜。
幾錠大銀錠被搜了出來,放在一邊的地面之上。徐杰也不多想,低頭便去撿,銀子上沾染了血跡,徐杰卻也不在乎。云書桓還從懷中掏出一個手帕遞給徐杰,擦拭了幾番銀子上的血跡。
一隊官差從人群中奔了出來,看得幾眼面前的情況,竟然也不上前盤問,轉身又走。地面上的漕幫之人,這些官差顯然認識,似乎也知道這江湖事情不需要多管,除非上官有吩咐,否則便當做沒有看見,不必給自己找那麻煩事。
徐杰轉身看了看云書桓,開口說道:“這江湖,有人要錢財,有人想出人頭地。幾人生死幾人得?”
人群之中不知何時到來的兩人忽然走到旁邊,便聽背著大刀的胖子開口說道:“江湖事,血雨腥風,今日不過是個開始。”
徐杰轉身看著胖瘦二人,并不驚訝,只道:“你二人什么也不求,白走幾十年江湖了。”
胖瘦二人聞言,面色一正。瘦子開口:“老子求武道!老子不服這天下所有練武之人!”
胖子聞言點點頭道:“十幾歲求吃飽果腹,二十幾歲求那出人頭地,三十幾歲俯看天下英雄,四十幾歲心中唯有一股不服的氣勢,到得而今五十有余,人生大半,便求那死而無憾!”
徐杰面色也正了正,答道:“萬事皆有道,道之一途,可有止境?人生又豈能無憾?”
二瘦聞言一哂:“呵呵。。。道有沒有止境老子不知,便是所有需要仰視的,都要用劍把他拉下來。”
三胖也答:“少求,便無憾!能吃飽,十幾歲無憾。名傳天下,二十歲無憾。天下人人畏我,三十歲無憾。遇見誰人都與之一戰,四十歲無憾。五十歲,那便是成全他人所求,也無憾!”
三胖說得有些滄桑,似乎又悲,悲中也有幾分如二瘦的決絕,決絕之中,便是壯懷激烈。
徐杰聽得懂,卻也沒有真聽懂。搖了搖頭,轉身看了看歐陽文沁,開口道:“明年再游元夕!”
歐陽文沁剛剛換了女裝出門,似乎意猶未盡,卻也并不反駁,只是點了點頭,答道:“徐公子此言可算是有約在先?”
徐杰點頭答道:“不見不散!”
徐杰之語,說出來好似要分別一般。卻是兩人第二日還要相見。
各自歸家而去,再相見,就在第二日天明大早。
郡學也就在這條街上,郡學總共不過一百多個學生,其中大部分還是中年學生,多是考過春闈的,只是沒有考中而已。這些人大多點卯之后并不常來聽講。年輕人不過三四十人,便是今年剛入學之人。還有一些慢慢不來了的老秀才老舉人,便是這士子讀書一道之悲哀了。
徐杰來了,歐陽姐弟也來了,歐陽文沁再一次成為了那個黑瘦少年。
郡學開學,有一個簡單的儀式,歐陽正落座最頭前,儀式便也沒有了那般繁文縟節,而是歐陽正直接開講。
講的是讀人的道理,讀書的態度,文人的風范,落座百十人,大廳已然坐滿,歐陽正面前,條案一張,戒尺一條,醒目一個,無紙無筆無書,歐陽正面色嚴正,侃侃而言:“郡中一屆入考的秀才五百有余,取五十到八十舉子。京城一屆入考五百到千余舉子,能唱名者,百十有多。天下三年取士百人,落第者,百萬不止。讀書需用功,卻不能固執迂腐,圣人之道,君子有六藝,學禮,以傳承。學樂,享精神。學射。致勇武。學御,廣見識。學書,得修身。學數,可格物,方以生存。六藝有道,方才為君子。迂腐而文,只求為官,便失了本質。諸位以鑒!”
徐杰聽得明白,歐陽正所言,道理說高深一點,便是教人何以為君子,何以為讀書的態度。說簡單一點,那便是教這些讀書人理想可以有,但是也必須要有自己的生活,保證自己正常的生存,不能入魔執迷。聽到這里,徐杰不免想起那個屢考不中,喝酒打老婆,拋家棄子幾番出家的和尚。
但凡還有一藝擅長,何以被人恥笑?人活著,便也就是為了一個社會認同,只要有一個方面突出,那便能得到社會認同,何以會叫人恥笑?人之恥笑,必然是那人平常里信誓旦旦要考試做官,將來要如何飛黃騰達,卻又一次次失望而返。若是這人能寫能畫,亦或者是能算,何以不受人尊敬,即便不能做官,這一輩子不說人上人,幸福快樂也不在話下。
“學生受教!”眾人拱手行禮。徐杰也學著拱手答得一句,環看左右,能真正受教的,又有幾人。
歐陽正點了點頭,便又繼續再講:“魏晉有七賢,唐有李白,一曲將進酒,今日再讀,今日之講便結束了。其中乃文之態度。求官不得自然有悲哀其中,但是通篇皆是豁達之意,便是悲中也該有樂,有希望,有人生,有態度。諸位同吟!”
徐杰聞言一愣,歐陽正這是叫整個班一起背誦課文的意思?
果然,百多人同吟:“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歐陽正聽完,又道:“諸位當詳解其中含義,細學人生之態度。如此求學,方是正道。新入學士子,當更多讀幾番,以求念頭通達。”
“學生受教!”眾人又是再禮。
歐陽正已然準備起身,這開學第一課便也教完了。卻是忽然又坐正了一番,開口問道:“徐文遠,你對此詩可有見解?”
徐杰聽得歐陽正忽然點名,愣了愣,左右又看了看,方才起身一禮,旋即微微一笑,混不吝的勁頭似乎遏制不住,開口答道:“先生,學生年幼時候讀此詩,只覺得瀟灑恣意。而今再讀,卻也讀出了另外的感覺。特別是最后一句,還想請教先生一言。”
歐陽正聞言,抬了抬手,示意徐杰繼續說。
徐杰笑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不知是李白自己的五花馬千金裘,還是李白讓主人把五花馬千金裘拿出去換美酒?”
歐陽正聞言,面色大笑不止,開口答道:“哈哈。。。想來文遠已然有了答案,主人何為言少錢,自然是李白讓主人把五花馬千金裘拿去換美酒。”
世人不細讀,多以為是李白豪爽,要把自己的五花馬千金裘拿去換美酒。卻是那個時候的李白,哪里來的五花馬與千金裘?
徐杰便答:“先生,如此便更顯詩仙之恣意,學生受教!”
徐杰似乎對李白越發喜歡,李白似乎也有些混不吝的風范。富貴的主人玩笑說沒錢喝酒了,李白便也玩笑叫這主人把五花馬與千金裘都拿出去換錢來喝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就如李白酒醉,讓高力士給他脫靴子一樣,這般混不吝的風范,徐杰似乎像是找到知己一般,大愛!
歐陽正已然起身,點頭笑道:“文遠不錯!”
說完歐陽正轉身已走。徐杰也是忍不住笑意不止。歐陽正一句夸贊,便是從徐杰這番見解之中已然得知了徐杰學文的態度,顯然不是迂腐之輩,如此當真多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