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新人換舊人,徐杰初來京城的時候,認真算一下,將近兩年前了。
如今的徐杰,進士也中了,官都當了好幾個月了。
再看京城里的這些文人士子,徐杰慢慢也有些面生了。昔日那些徐杰面熟的文人,要么中了進士當了官,天南地北。要么也尋了門路有了正事,開始認真做事做人,等待下一次的春闈。
其中大多數人,還是回鄉了。因為在這京城里,如果沒有官職、沒有差事正事,生活成本實在高得嚇人,便是租住房屋的費用,也是不菲,對于大多數本非出身富貴之家的士子而言,并不那么負擔得起。
文人,其實是最要面子的群體,最愿意打腫臉充胖子的群體,昔日那些名樓里的顧客,十個有八個是打腫臉充的胖子,身無多少財產,卻也必須花重金在名樓花魁間流連,這般的交際活動,也是無可奈何,也是求一份門路。
但是人不可能一直打腫臉充胖子,不可能一直流連于風月場所,所以如今遇仙樓里的這些人,徐杰就覺得有些面生了,京城不比別的地方,京城永遠匯聚了天下各地之人,一茬又一茬。
對于楚江秋這般的人而言,這種情況,大概也是習慣了。一個花魁能在這京城里站穩腳跟,不被人欺辱,其實也與這些一茬又一茬的文人士子有關。
這些文人士子,對于這些花魁大家的尊重,也不是沒有理由的,這些花魁大家可不只是平臺,更是門路。
人們從來不會小看女人的力量,不說解冰,就如楚江秋這般,昔日的士子,而今的官員,如青年名士,緝事廠指揮使徐杰,就可以說是楚江秋的門路,甚至徐杰還欠了楚江秋的人情。這可不是一個外地入京的士子可以比的。
所以那些花魁大家的媽媽,其實也不可小覷,說不定朝中哪個大佬,十幾二十年前,就是她們的入幕之賓,也欠著她們的人情,走門路辦些小事,亦或者簡單引薦一些人,對她們來說并不難。
這些道理,徐杰在此時方才明白。這也是為何如摘星樓遇仙樓這種地方,舉辦詩會之時,總能有大人物到場的原因,興許不一定是這個當紅花魁的面子,而是老媽媽的面子。
若是將來,解冰與楚江秋也當了老媽媽,徐杰與梁伯庸之流興許成了朝廷大佬,大概也還是這么一個關系。
徐杰就這么坐在門口旁邊的桌案里,看著最頭前處的楚江秋,唱了幾曲文遠詞,然后便是在座諸人更顯神通。
楚江秋初時并未發現徐杰,也是徐杰并未如何注目去看,反倒多與徐狗兒細細而語。
徐狗兒自然是夸,人似乎天生對于音樂都有鑒賞能力,人類這個物種,不論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不論文化如何迥異,文明如何有別。野蠻人也好,文明人也罷,只有一個東西是共通的,那就是音樂,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人類,興許他們造不出車輪,打造不了金屬,但是一定有音樂。
而且全世界的音樂,風格雖然有區別,但是本質是一樣的,都是五十赫茲左右的聲音,都是享受這個頻率的聲音。所以音樂才能不分種族、文化互相傳播。
而且音樂的表現形式,也只有三種,后世稱為管弦,古代稱為絲竹,再加一個打擊樂。絲,琴、琵琶等,都為絲、弦。二胡為胡琴,自然是胡人傳來的,也是絲。
笛、簫、嗩吶等為竹,或者管。打擊樂,如鼓,或者編鐘,缶等等。
全世界所有的樂器,不外乎如此,即便是后來發展出來的鋼琴,其實也是絲、弦。以按鍵控制錘擊打不同的弦發音。
今日不是什么隆重宴會,只是平常會客。待得楚江秋發現徐杰之時,一曲而罷,便起了身,竟然走下了小臺,慢步往徐杰走來。
徐杰見得楚江秋下臺走了過來,也有些意外,也站了起來。
眾人不明所以,看著楚江秋往門口走去,皆是注目而視。
便看楚江秋近前一福,說道:“徐公子來了,卻不出聲,實在怠慢了,見諒。”
徐杰與楚江秋,兩人不能說多么相熟,但是自從上次徐杰有求上門,帶走了不少歌舞伎之后,便也算得上是熟人了。
這自然是徐杰欠的人情,當初的徐杰,可沒有面子從這遇仙樓花錢帶走那么多歌舞伎,能做成此事,自然是楚江秋的面子。所以徐杰也恭敬答道:“楚大家有禮!”
楚江秋笑了笑,又是一福,問了一句:“奴家近來聽聞徐公子已然是一衙主官,想來公務極為繁忙,到遇仙樓來,必是那案牘勞形甚苦,不知公子想聽何曲,奴家為公子一一奏來。”
唐人劉禹錫有駢文《陋室銘》,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說的是一種追求,沒有那些宴會的煩擾,沒有公務的奔忙。
徐杰本無所謂,楚江秋愿意唱什么便聽什么,此時楚江秋當面問了,徐杰本也準備說上一句隨意之類,但也知道這么回答就有些過于不把楚江秋的面子當回事了,便答道:“陽關三疊,可好?”
”公子且坐小飲,奴家這就給公子奏曲。“說完楚江秋又是一禮,然后轉頭往小臺而回。
本是奏琵琶的楚江秋,搬上了桌案,琴聲已起。楚江秋的琴,顯然比那江映云的琴要好上不少,琴音通透。
只是在場之人多少有些不快了,徐公子他們是不認識的,《陽關三疊》是成曲,并非詞牌,而且是和緩久長之樂,這些人到遇仙樓這般的地方,本就花費不菲,求的就是個文才之名,聽個《陽關三疊》,就好似徐杰占了這些人出名的機會一般。
好在這些人也聽到了楚江秋說徐杰是一衙之主官,身份地位不同,便也不會真的有人把這份不爽快說出來。
但是眾人打量著徐杰的時候,看得徐杰面龐,卻又如何也難以相信這么一個比在場之人都要年輕的少年,會是一衙主官。京城里的一衙主官,至少三品。這么年輕的三品,怎么可能?
疑惑,亦或者是驚訝。便也有交頭接耳。
“那位徐公子,諸位可相熟?”
左右之人搖搖頭。
便聽又問:“可聽說過哪個衙門的主官如此年輕?”
左右還是搖頭。也是這京城里,還真沒有六品的單獨衙門。
忽然問話之人自己恍然大悟一番,抬手指了指桌案上的報紙。
眾人連忙湊過去看,頭版抬頭的三個大字:緝事廠。
京城衙門何其多,三省六部,大理寺、御史臺、樞密院、翰林院、開封府衙、學政……等等,數不勝數,如果不是最近這些事情,如果不是報紙,何人會想得起還有個什么緝事廠。
幾人互相對視,脫口而出:“緝事廠徐文遠!”
待得眾人都恍然大悟了,再轉頭,打量的眼神越發仔細,仔細看看這個緝事廠指揮使是個何等模樣,到底是何人竟然敢與李家刀兵相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徐文遠能文武雙全。
興許這些人有些失望,失望徐杰的模樣,除了周正一些,別無獨特之處。既看不出來忠肝義膽的方正,也看不出文才斐然的瀟灑。
如歐陽正那般,做派正直,臉也生得方正,看起來就是個剛正不阿的模樣。如吳伯言那般,做派不羈,人也自帶一種瀟灑的氣度。相由心生,大多如此。
此時不過十九歲的徐杰,都還不具備。徐杰有的是怒目一瞪的狠厲。怒目不出,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凡的氣勢。
徐杰自然不知道那些打量自己的人有些失望,只知道剛才熱烈的氣氛,隨著一曲《陽光三疊》之后,忽然不那么熱烈了。連帶詩詞都少了。
興許也是這些人知道,今日徐文遠當面,本來準備拿出來一鳴驚人的詩詞,不免要藏一下,最好是下次再給出來,萬一徐文遠興致一起,出一曲大作,比較之下,自己好不容易攢出來的好詞,就這么埋沒了。
徐杰,好似兩三年間,當真就有了個名士的架勢。
徐杰興許做了惡人,讓這些人錢花了,目的還達不到。
一旁的徐狗兒,還說了一句:“少爺,你不寫一曲嗎?”
徐狗兒話語一出,引得所有人都回頭來看,一臉的緊張。
徐杰看得這些緊張的表情,先是詫異,然后好似也明白過來,隨后搖搖頭說道:“今日不寫了。”
徐杰如今,興許合該與謝昉歐陽正之流去交流詩文了,而不是在這般場合去爭鋒。
徐杰話語一處,便看那頭前眾人面色一松,許多人好似又開始提筆了。
只是臺上一曲而罷的楚江秋,臉上的落寞掩藏不住。
片刻之后,臺上唱了一曲《摸魚兒》,唱完之后,楚江秋開口在夸。
那《摸魚兒》的作者,也頻頻回頭來看徐杰,顯然不是示威之類,興許是希望徐杰也能開口品評一二,如此對他來說就是名聲。
只是徐杰還未習慣這種角色,第一時間沒有明白那人頻頻回頭的意思。
待得徐杰轉念想來的時候,忽然也想起了昔日在大江,徐杰自己在歐陽正衛夫子面前,若是寫了什么東西,也是這般頻頻去看歐陽正衛夫子等人,一臉的期盼與希望。
只是待得徐杰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然是下一曲了。
下一曲《如夢令》,也叫《憶仙姿》,一曲而罷,作者又是回頭來看徐杰。
這回徐杰是明白了,想說點什么去評價,卻又一時之間組不出什么詞句,徐杰還真沒有習慣這么一個身份,腦中開始回憶著昔日吳伯言、吳仲書、歐陽正等人是用一些什么話語品評他人詩詞的,想從中學習一下。
評價詩詞,也是一門技術,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是褒是貶,是贊是批。如何褒得不讓人信服,如何貶得讓人不怒。都是技術,而不是那么隨口去說,隨口去說,褒得別人不服,貶得別人也不服,都是尷尬。畢竟文無第一,想要做一個權威,當真要些技巧。
想來想去,這事情徐杰此時知道自己大概是作不來這種事情了,也罷,不言不語就是。
如此不言不語,讓徐杰這個在青樓里出名的年輕名士,看起來多少有些怪異。
徐杰提筆,也寫了一曲《如夢令》,沒有與人爭鋒的意思,只是因為看到了楚江秋臉上的落寞,覺得合該送上一曲。
這曲《如夢令》,也不是徐杰現場而作,李清照的大作,最為適合女子,如此詞文: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寫罷之后放了許久,并未送到頭前,甚至有小廝見得徐杰面前有詞,已然到得身邊等候了許久,卻也不見徐杰把詞給這小廝送上去。
一直待得梁伯庸從樓上下來,到得小廳,春意滿臉與徐杰落座了片刻之后,兩人相約回衙,徐杰方才叫來身邊等候許久的小廝,叮囑道:“把此詞送與楚大家,待得今日宴會散了再給她。”
小廝一臉不解,卻也不敢多問,接過詞之后,放才懷中,便看徐杰起身往臺前微微一禮,出門而去。
楚江秋自然也看到了徐杰給小廝的詞文,卻又見小廝并不呈上來,便招了招手,這回輪到小廝糾結猶豫了。
小廝又不敢不上前去,唯有走到楚江秋身邊,輕聲說了一語:“小姐,徐公子交代,說等宴會散了,再把詞文交給小姐。”
只是楚江秋明顯有些著急,說道:“快快拿來與我看看。“
小廝聞言無法,從懷中取了出來,交給了楚江秋。楚江秋看得片刻,顯然是合乎心意的。
女人讀詩詞,與男人的口味顯然是不一樣的。男人讀那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覺得暢快非常。
女人,好似天生就喜歡尋尋覓覓凄凄慘慘戚戚,天生就喜歡無言獨上西樓。女人,天生喜歡言情,不論是什么樣的情,只要言得哭哭啼啼才能搔到癢處,好似都用共鳴一般。
又唱《如夢令》。
徐杰已然回了衙門。
翌日大早,衙門大門還未打開,就有人前來敲門,門外一架馬車,幾個人恭恭敬敬站在門外等候守門之人去通報徐杰。
因為車內有一個女子,名叫江映云,顯然是有人把這江映云贖了身,大早就送到了緝事廠門口。
這就是徐杰想的瞌睡中來的枕頭,顯然不單單是為了節省一萬八千兩的銀子那么簡單。
只是車內的江映云,正在哭哭啼啼,哭得傷心難過,哭得淚眼婆娑死去活來。因為她知道自己是被樞密院李家贖了身,從此與梁伯庸算是有緣無分了,從此與自己的情郎再也不能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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