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杰剛出門來,便有一人上前見禮,恭敬說道:“見過徐指揮使,我家主人有禮物相送,還請徐指揮使收下,收下之后,小人們也還回去交差。”
徐杰點點頭,看了看面前的車架,顯然是猜出來了,只是車廂里傳出的悲傷哭泣,讓徐杰有些意外,所以連忙上前掀起了車簾。
里面果然就是江映云,昨日徐杰知道有人跟著自己的時候,就故意做下了此事,故意在那遇仙樓大廳里與掌柜的談了一番贖身的事情,也知道這事情必然被盯著自己的人聽了去。
這盯著徐杰的人是誰派來的了,徐杰心知肚明。所以對今日之事,徐杰也并不意外。
車內的江映云,看到徐杰的那一刻,梨花帶雨的臉,一臉驚愕。江映云本以為自己是被李家人贖了去,從此與情郎成了陌路人,此時車簾被掀開,看到的竟然是徐杰,似乎還反應不過來。
其實這樣說明了許多悲劇,是真的發生過的。兩情相悅卻不可長相廝守,在青樓風塵地,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青樓才子佳人的故事,大多時候,就只是故事,那一時的故事而已,美好的故事,大多沒有美好的結局。
若梁伯庸還是昔日那個梁伯庸,若是梁伯庸沒有考中舉人做了官,沒有徐杰。這個兩情相悅才子佳人的故事,不論能保持多久,最后必然還是悲劇收場。梁伯庸也不可能傾家蕩產去給江映云贖身,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這就是現實問題,梁伯庸雖然是富裕階層,但是怎么也不可能拿一兩千畝的良田,去換一個青樓女子。就算梁伯庸愿意,梁伯庸家里人也不會愿意。族人,長輩,兄弟,都不可能讓梁伯庸做成此事。
天下進士三年不過一兩百人,能真正鯉魚躍龍門發家致富的,也就是這些人。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顯然絕大多數都會是這般悲劇收場。對于青樓里的女子而言,又是何等的殘忍。
徐杰露了個笑臉,說道:“江姑娘,下車吧,到地方了。”
江映云似乎還有些疑惑,轉頭掀起車窗,也往外看了看,看到城東緝事廠的牌匾,轉頭似乎也明白過來,梨花帶雨,成了滿臉羞紅的驚喜,羞臊讓江映云并未立馬下車,而是低著頭,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徐杰倒是也不催促,回頭與駕車而來的人說道:“你們回去吧,與你家主人說,就說禮物收到了,在下甚是喜歡,多謝你家主人費心,更謝你家主人慷慨。李總兵之事,在下一定加緊辦妥。”
那人聞言又是躬身,笑道:“徐指揮使,差事辦妥了,小人便不多留,話語一定帶到。”
徐杰點頭,幾人轉身而走,便是這車架,也留在了緝事廠門口,并未帶回,相比于車內那個女子,這輛馬車也就不值什么錢了。
收這份禮物,在徐杰謀劃之內,不然也不會在大廳里談論這贖身之事,還故意讓人聽去。收這份禮物,一是因為徐杰此時沒有那么多現錢,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進一步讓李啟明安心。
有時候人的關系,并非是納頭便拜的動作與信誓旦旦的言語。特別是官場之中,大多數事情都在臺面之下,納頭便拜與信誓旦旦,反而突兀,甚至讓人覺得不可信。唯有這般的動作,方才能讓人放心。
徐杰需要時間,老皇帝需要時間,李啟明也需要時間。京畿衛戍總兵李得鳴,也需要時間。
徐杰歡天喜地往衙門而回,片刻就把梁伯庸尋了過來。
梁伯庸一邊跟著徐杰,還一邊說道:“何事如此急切?三堂會審之事不遠了,我那公文都還未整理妥當啊。”
徐杰也不回答,賣著關子,帶著梁伯庸往門外而來。
“梁兄,且去車廂里看看。”徐杰笑道。
梁伯庸好似還有些不耐煩,幾步上前,掀開車簾,見到的那低頭羞臊的江映云,錯愕之下,又回頭來看了看徐杰,然后又抬頭去看車廂里的人。
“梁兄自己安排著,小憐隔壁還有廂房,兩人做個伴,我先忙去了。”說完徐杰已然轉身回頭,往衙門而入。
那兩人是喜極而泣也好,是相擁而樂也罷,徐杰也就不多看了。
梁伯庸正要說上幾句謝語,便看徐杰背著他抬手擺了擺,梁伯庸會心一笑,連忙上了車廂之內。
今日徐杰,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心情當真不錯。
此時,長城之北,草原深處,天空一片蔚藍,點綴著展翅高飛的雄鷹,雄鷹正在長鳴,似乎是發現了食物一般,欣喜非常。綠色的草,延綿到視野盡頭,盡頭之處,還有白色成群,緩慢而行。
一個身形碩大的胖子騎馬奔過,身后還帶著馬匹幾十,口中笑著大喊:“二瘦,這廝當真難殺,好在你這一劍及時,否則今日又叫他跑了。“
卻還是這胖子口中,又回了一語:“他娘的,這些室韋人著實難纏。”
便聽胖子又道:“得跑,趕緊跑。”
胖子一邊打馬,一邊大笑,笑得暢快無比,好似這天地之間,唯有他一人縱橫。
便聽空氣之中傳來陣陣轟鳴,胖子身后,視野盡頭的山崗之上,慢慢出現了無數人影,似乎也在原野之上看到了胖子的聲音,呼喊大起。
胖子回頭看得一眼,便罵道:“你這胖子,胖成這樣,叫著馬匹如何駝得動!好死不死,又教人追上來了。”
胖子又爽朗笑道:“追不上,追不上。且看我再換一馬。”
只見胖子手段非常,竟然能在飛奔的馬背上直接換到另外一匹馬背,身后繩索串了幾十匹馬跟著狂奔,可見胖子準備得極為充分。
換馬之后,胖子還探身去取了之前那匹馬上掛著的鐵胎弓,張弓搭箭,回頭就射。
箭矢而出,速度快到肉眼難辨,卻也不見身后有人栽倒。
又聽人嘲笑一語:“那么多人,你都射不中一個,丟人現眼得緊。”
“運氣不好,運氣不好。”胖子心虛解釋一語,也是這胖子射術實在拿不出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射出去的箭,到底飛到哪里去了。
西北橫山之外,一個滿臉胡茬的漢子,終于走入了戈壁沙漠。懷中抱著西北直刀,斗笠在頭,遮蔽著戈壁里的烈日,腰間有酒,汗如雨下。
同行是一隊商旅,商旅往西,要去的地方很多,拓跋黨項人的地盤,回紇人的地盤,甚至塞爾柱人的地盤,西域之地,絲綢之路,即便早已不復盛唐威勢,卻也還是走得通商道的,風險大了許多,但是收益也更大了許多,只要收益達到了預期,風險自然還是有人愿意冒的。
拓跋王,在這個隨著商旅西出的漢子心中,是一個不可躲避的目標。拓跋王并非人名,拓跋王,就是拓跋部落之王。
而今的拓跋王,名叫拓跋野,拓跋部落選王,必選先天高手,皇族之中后輩子嗣當真,先入先天者,一般而言,就會先得皇位。這個規矩,也讓拓跋部落經常發生宮廷事變,因為唯武力爭雄,不可避免的就會導致事變之事。
好在而今的拓跋部,雖然有了新的拓跋王,但是老拓跋王還未去世,老拓跋王在,就讓這拓跋八部,安穩了好幾十年。
出關的漢子名叫種師道,他的目標,就是新拓跋王拓跋野。老拓跋王拓跋浩,是他師傅彭老怪的目標。興許往后,也可能是種師道的目標。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種師道也是平生第一次見到這般的場景,商隊里的刀客,五百之數。種師道只是其中的一員,種師道要出關西去,自然要尋同行,戈壁沙漠可不是一個人能輕易去走的,所以種師道就成了這個商隊招攬的刀客護衛之一。商隊東家姓秦,昔日老秦之地,而今姓秦的卻并不很多了。
種師道隨意展示了兩手武藝,就成了護衛中四個頭領之一,這對他來說太過簡單了。
所以種師道身前,就是秦家掌柜秦東。
秦東已然五十歲了,大概是想著再走一趟之后,也就該收手了,在家安享天倫之樂,所以身邊帶了一個秦家的后輩,秦伍,也就是秦東的兒子。大概是想把這商隊交給后輩繼續。
秦伍也是第一次入大漠,所以秦東慢慢與秦伍分說著:“到了瓜州,才是玉門關啊,而今這里都是拓跋部的勢力,出了玉門關之后,往北才到伊州,那里是回鶻人。拓跋部里的商品賣不起價錢,也沒有多少我們能帶回來賣的東西。到了回鶻人的地盤,方才能賺到一點大錢,若是出了回鶻人的地盤,那就要過高山埡口,那這一趟就發財了。“
秦伍看面相,不到三十,面色也是極為難看,大概對這出關走商的事情并不樂意,上輩人的艱苦創業,讓秦家在秦州早已富甲一方,秦伍已然成了富家子弟,而今老父親要把事業交到他手里,他這么個富家子弟,那是一萬個不愿意的。只是這老爹的話語,也容不得他不聽,唯有跟著走這么一趟,以后還走不走,那就另說了。
所以秦伍回答的話語與老頭說的話語完全不是一回事:“爹啊,你說我好歹也是秦州有數的高手,我那青龍幫,在秦州江湖可是數一數二的勢力,一年下來也不少賺,雖然比不得你這出關賺得多,但是好歹也養得活家小,我看往后啊,不必再出關了。”
秦東聞言有些不快,皺眉問了一語:“你是怕死不成?”
秦伍笑了笑道:“怕死?爹,你可小看人了,就你故事里說的那些沙盜馬匪之流,我還當真不放在眼中,我只是覺得這道路實在太難行了,走一趟一年多,實在受罪,何必呢?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出大漠來。”
秦東搖了搖頭,回頭看著自己的兒子,語重心長說道:“我是替人走商起家,秦州渭州、京兆長安,多少商號,為何都信任于我?那是因為我辦事牢靠,又肯舍命吃苦,所以才讓我管著這個大商隊,我秦家不走,何人來走?你那點江湖面子從何而來?沒有西北這些商號的抬舉,我秦家豈能有今日?舍本逐末之事,我秦家不能做。”
秦東所言,說的就是秦家如何崛起的,秦東其實本也是個普通江湖漢,為何能崛起?因為秦東年輕的時候一趟一趟走著商道,吃苦肯干,任勞任怨,受人信任,終于成了商隊的頭領。但是以前的商隊,秦東雖然的頭領,但也是受雇于人,許多商號聯合在一起,出人出馬出貨物,讓秦東帶著出關。而今的秦東,更是不同以往,原來不過幾家幾乎的信任,而今是整個西北商戶的信任。
而今雖然秦東也有了自己的商號,有自己的貨物,有了自己的馬匹人手,但是這么龐大的商隊,護衛就有五百多人,并非都是秦東一家的,而是西北許多商家聯合在一起的,自然也要給秦東交一份錢財。
秦東在這西北的面子也就越發大了起來,秦伍所謂的青龍幫,在秦州勢力還真不小,但是這份勢力能成,那是因為門門道道里的人,都要給秦東一份面子,也是要給整個西北商戶一個面子。西北的商戶與江南的商戶顯然不是一回事,哪家哪戶,養的刀客都不少。
秦東所言舍本逐末,就是這個道理,秦東最大的成功,不是有了自己的商號,也不是兒子有了一個青龍幫,而是西北各家各戶對于他的信任。沒有了這份信任,那個秦家商號,還有青龍幫,在整個西北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奈何秦伍不是這么想,聽得父親的話語,也只是笑了笑,輕松答了一句:“江湖錢,比這走商的錢,好賺多了。爹啊,你就是老古板,非要在這風沙里走上一兩年,賺這份辛苦錢。”
秦東聞言搖搖頭,要說這個兒子,秦東并非真的不滿意,至少這個兒子的武藝比他練得好多了,西北漢子對于武藝推崇,顯然比江南河北之地要高上不少。西北人彪悍,也不是胡言。
只是秦東這個兒子,不該有個富家子弟的心態。也是秦東走商在外,對這個兒子并沒有多少言傳身教。
跟著父子二人身后的種師道,也就這么聽著兩人的對話,似乎在聽,似乎又沒有在聽。陡然卻又聽得秦伍回頭來與他說得一句:“種師道,你說我講得有沒有道理?要說你也是傻,我見你用刀挺熟練的,到我幫中來做個舵主之類,可虧待不了你,若是以后你干得好,升個堂主也不在乎下,如何?”
種師道聞言,看了看秦東滿臉的皺紋,答了一句:“秦掌柜的說得在理。”
秦伍聞言有些不快,抬手指點一下種師道,說道:“我說你是真傻,練武不走江湖,非要走這幾百里不見一個人煙的大漠戈壁,練來何用?好在你武藝只算一般,像我這般的武藝,這一年多走下去,實在浪費了。本想待得我那青龍幫而今也該往京兆長安那邊發展一二,也去會一會關中群雄的,非拉著我來大漠,唉!!”
種師道聞言看了一臉秦伍,答了一句:“大漠沙盜馬匪,也不可小覷,為父分憂,也是應該。”
種師道似乎對這個老掌柜秦東很有幾分好感,能起于貧苦低微之人,自然有不同旁人的人格魅力,秦東大概就是這樣的人,一路上對于種師道這樣少言寡語的漢子,照顧得極好。所以種師道才愿意幫秦東講上幾句話。
不想秦伍卻是笑道:“沙盜馬匪,可不得上關中群雄?也可拿來稱道?笑話!”
秦東聽得自己兒子這般不屑的話語,連忙說道:“沙盜馬匪,能吃這碗飯的,都不是平常之輩。當真不可小覷,不可得罪了。”
秦東走這條路幾十年,知道一個道理,那就是如拓跋的官府、回鶻的官府這些,倒是好打交道,并不會如何為難,該交的稅交了,該給的好處給了,一般都不會有事。因為商隊從大華帶來的,都是那些達官顯貴要的東西,不論是絲綢還是瓷器,亦或是其他工藝品,甚至走私一些其他軍用制品,都是達官顯貴們趨之如騖的東西,所以并不會如何為難商隊,不能真把商路斷了。
沙盜馬匪就不一樣了,他們要的就是利益,殺人越貨的事情也有。但是秦東走了幾十年,處理這種情況,也很是熟練了,談判往往都能解決問題,買路財還是要出的,沙盜馬匪也是人,也并不愿意真的拼命。這也是為何如今的商隊越來越大的原因,刀客護衛就五百之數,大多數沙盜馬匪,人數也不一定有這么多。
甚至許多沙盜馬匪,對秦東早已熟悉了,而今許多地方,談判的流程都能省略了去。隱隱與江湖走鏢拜碼頭是一個道理。
秦東似乎總覺得自己父親少了一些年輕人的銳意進取之心,總是過于老成古板,便又答一語:“這大漠之地,幾百里不見人煙,沙盜馬匪之流,又能有多少隊伍?以往爹你總是與人為善,所以如今到哪里都給錢,賺的辛苦錢,還要給人交了路費,何必如此怕事呢?就憑這五百號人馬,其中還有我青龍幫百十號精銳,這大漠里的沙盜,有幾伙敢來爭鋒?”
種師道聞言也看著秦東,便想看看秦東如何分說。
秦東自然是有分說的:“別看平常一股沙盜,幾十上百人,多的也不過二三百號,但是這一路上,多少股?五百號人,又能拼幾次?拼命總是要死人的,契約里都寫得清清楚楚,撫恤之銀,何嘗又不是一筆巨款,能和平而過,何必與人拼命?”
種師道似乎也受教了,聞言點點頭,覺得這個老頭當真有智慧。
卻聽一語:“那就來個殺一儆百,且看這些沙盜怕不怕死!”
秦東好似教導得有些不耐煩了,終于開口呵斥道:“你便學著就是,萬事聽我的,學著做!”
秦伍見得自己父親生氣了,也不爭辯,點頭說道:“學著學著,爹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學著也沒用,往后我可真不想走這商道了。”
再看老頭,唯有一臉無奈,嘆息說道:“也罷也罷……你不走啊,待得我死了,將來總有人走。”
邊說著,老頭還回頭來看種師道,似乎對這個寡言少語的種師道極為滿意。
種師道也感受到了老頭的眼神,卻是避開了,低頭看著馬蹄之下。
興許種師道在秦東看來,也是個吃苦肯干的漢子,少說多做,就是種師道的形象。
種師道低著頭許久,抬頭之時,老頭的眼神卻還在。
種師道連忙假意拉了拉臉上防風沙的遮面,他大概是受不起這份看重,并不是這一路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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