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早已亂作了一鍋粥。
山林里的常凱,更是心急如焚,小道處的崇山峻嶺,如何也尋不到宗慶,漫山遍野,打眼望去,閃閃爍爍的人影與刀光劍影,還有那四面八方傳來的喊殺哀嚎,已然連敵我都分不清楚。
早已筋疲力盡的常凱,在一處山坳里短暫停留休息著,轉身看著身邊這些人,幾百親衛營,兩個先天高手,一個個面如枯槁,又累又餓,日夜不眠,早已疲憊不堪。
英雄到了末路,常凱似乎隱隱也有這種感覺。仗打成這樣,常凱忽然悲從中來,不是心腹不效死,不是常凱無智慧,天命如此!
常凱把刀插在地上猶如拐杖,忽然慢慢低下了頭,又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好像有些意志消沉,強打起精神,把頭抬了起來,還左右喊道:“弟兄們,今日犯險,全仰賴弟兄們用命廝殺,待得脫了險境,我一定重賞諸位兄弟恩情!”
便聽有人開口:“王爺,小的這條命都是王爺給的,還給王爺又何妨!”
到得這般時候,在這里,已然沒有什么對錯。能為常凱效死之人,自然也承過常凱足夠恩情。人多是這般,可以貪生怕死,也可以從容赴死。只為一個值得與否,能有這般效死的心腹,可見常凱昔日對待他人,并非刻薄寡恩之輩。常凱的野心,更不是空中樓閣,而是有足夠的現實支撐,比如這些麾下效死的心腹。
只奈何,奈何今日還是落得這般地步。
卻也有人用蹩腳的漢語開口說道:“趙王爺,我先走了,出關去搬救兵。”
常凱轉頭看著說話之人,目光復雜,倒不是對這個室韋先天的話語有什么看法,只是他自己內心復雜而已。常凱何嘗又真正想過要與室韋人里應外合?這一切不過都是政治操作而已,不到萬不得已,常凱豈能去做那般的事情?
但是真到了如今這般萬不得已的事情,常凱其實也不愿意去做,常凱有幾萬大軍的時候,室韋人還會把他當人看,真到了一敗涂地的時候,室韋人又豈會還把常凱當人看?
常凱平復了一下心情,開口說道:“你走吧,但愿你走得出去。”
那室韋人頭也不回,轉身就去。去尋那逃出生天的路。
忽然不知哪個山頭有人大喊:“在這里,常凱在這里!”
隨即呼喊大作,到處吵雜不已。
常凱再次抄起長刀,牙關一咬,指著大同的方向,大喊:“弟兄們,隨我走!回大同!”
“走,隨王爺回大同!”
“回大同!”
一聲回大同,似乎就又讓這幾百軍漢精神奕奕。
只是那山嶺之間出現的閃爍身影,早已漫山遍野而來。
那大同城頭,一個手握暗紅色寶刀的年輕人,早已不再廝殺,只是在城頭上,迎風而立,任由高處的風拂過臉頰,臉頰上的血跡早已風干,夕陽在側,照在鐵甲之上,也散發出暗紅色的光。
若是細看,還能看到年輕人持刀的手,正在不住顫抖,年輕人似乎想忍住手臂的顫抖,卻又如何也忍不住。
一旁還有一襲紅衣,紅衣迎風招展飄蕩,這件紅衣,其實本是白衣。紅衣上搭著的長發,被干透的鮮血結成了團,風不小,卻不見青絲飄舞。
尸山血海,再也不僅僅是一個詞,而是面前所有的一切,看到的,聞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
人,娘生爹養,一日飯食,日復一日,長十幾年成人,可以娶妻生子,可以下田勞作,可以拿刀保家衛國,十幾年何其漫長,長大成人何其艱難。
只是死得太過輕易。
“文遠!”紅衣女子輕輕開口。
“文遠?”紅衣女子加大一點點音量再開口。
“嗯?”年輕人反應過來,轉頭:“霽月,怎么了?”
“還是江湖好。”女子說了一語。
“嗯,你說得對,還是江湖好。”年輕人答道。
“文遠,過不得多久,你要及冠了。”女子記得,記得徐杰是那一年夏季發大水的時候生的。那一年這個女子三歲,對那場大水依稀也有一些記憶。
“哦,及冠了,二十了,該戴冠了。”徐杰話語之間有些木訥。
“大喜事呢,當大宴賓客,長輩們都要參加儀式。”女子在這城頭尸山血海中,閑聊這般事情,卻又毫不違和。
文人及冠,相當重要的人生大事。當然,大多時候,也只有士人才及冠。一般百姓,人生中也沒有這一道程序,更不可能戴著冠冒下地干農活。也如很多說古代事情的規矩,后人見之,下意識以為這些規矩是所有人的,其實不然,能成文留下來的規矩,絕大多數是士人階層的規矩,與那些連字都不認識的大眾百姓關系并不多。
“嗯,打完仗就回去。”徐杰答了一句,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刀,刃口已然沒有一處是完好的了,刀柄的護手與夾木,也早已崩裂,甚至不能再稱之為刀了。徐杰忽然有一種把刀扔下城頭的沖動,卻又忍住了,刀鞘是進不去了,唯有就這么拿在手中。
大同已破,所有軍將士卒毫不停留,又往得勝口奔去,去把守那座長城關口,不讓室韋人有絲毫可乘之機。
后面張立率領的大軍也在往大同來的路上。
徐杰帶著何霽月與徐老八,卻往長青城而去,那里戰事還在繼續,那里還有常凱。
常凱不死,徐杰與常家的恩怨,就沒完沒了。
官道之上的軍漢,源源不斷往北趕去,半道上也碰上了張立,兩人不過匆匆一面,徐杰往南,張立往北,就這么錯了過去。
只是徐杰如何也沒有想到在長青城外,竟然會遇見歐陽文峰。
徐杰南去快馬呼嘯而過,便聽得身后往北的馬車里一人探出頭來大喊:“文遠,文遠啊!”
回頭的徐杰,自然是看到了歐陽文峰,打馬停步。
歐陽文峰卻不等馬車停穩,已然跳下車廂,飛奔往后,口中還在大呼:“文遠,文遠,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徐杰也下馬來,看得歐陽文峰跑得踉踉蹌蹌,一躍就去,把歐陽文峰扶住,口中急問:“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兵荒馬亂的,也沒個護衛,教人殺了去該如何是好?”
上氣不接下氣的歐陽文峰面色堅毅,口中答道:“死便罷了。”
“到底怎么了?”徐杰又問。
“我父親,我父親……被拿下大獄了,關在緝事廠里。”歐陽文峰似乎忽然就長大了一般,說話的口氣也不同以往,舉手投足也帶有一種成熟的氣質。
徐杰聞言,吞了一下口水,并未答話,而是目光如狼一般環顧左右,上眼皮微微瞇了下來,腦中似乎也在思索著什么。
人,有時候會退讓,有時候會狠厲。
就如徐杰,面對登基之后的夏銳,往往有一種退讓的態度,甚至躲著避著,不忍他,不理他。
就如此時的徐杰,面色目光,狠厲非常,似在做著什么決定。就如要做惡事之人在做事之前的心理建設與自我說服。
惡向膽邊生的過程。
歐陽文峰以往看到的徐杰,大多都是笑瞇瞇的模樣,春風和煦,春暖照人。歐陽文峰第一次看到這般的徐杰,似乎也嚇到了一般,支吾說道:“我臨來之時在牢里見過父親。”
“老師說了什么?”徐杰聲音有些沙啞低沉。
“父親說……叫我隨著你走,帶著一家老小與所有人,遠走他鄉。”歐陽文峰答道。
徐杰又沉默了,眉宇之間,皺松幾次,臉上頜骨處的肌肉,抖動幾番。
歐陽文峰心虛試探再問:“咱們遠走嗎?”
徐杰,此時就是歐陽文峰的主心骨。
“遠走?”徐杰自問一語,立馬又答:“不走,待我殺了一人之后,回京!”
徐杰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歐陽文峰聽得連連點頭:“嗯,回京,回京救父親。”
徐杰抬頭喊道:“八叔,你帶文峰先去太原等我!”
徐老八似乎也是第一次見到這般的徐杰,能清楚感受到徐杰心中有一股莫大的怒火,卻又能清楚感受到徐杰此時正在壓抑著這股滔天的怒意。
“好,你自己小心。”徐老八答道。
徐杰只點頭,回頭翻身上馬,健馬飛馳就走,還有紅衣跟隨。
那林子里,到處散落著軍械,到處是人的尸首,時不時還能看到林中的猛獸與天上的飛鳥正在啃食著人肉。
徐杰游走在林子里,并不難找到戰場所在。
層層疊疊的軍漢,慢慢緊密在一處,路邊捆綁在樹上的俘虜,也是漫山遍野。
宗慶直到徐杰找來,才露面,開口第一句就是:“你終于來了,可把我憋屈死了。”
宗慶面容帶笑,本以為徐杰在這勝利之時,也該是一臉笑意回應,卻見徐杰沉著臉,只問道:“常凱在何處?”
宗慶愣了愣,收回了笑意,答道:“北邊的山坳里,被困住了,只是他身邊之人戰力非凡,一時之間還殺之不得。”
徐杰聞言起身就往北邊走。
宗慶連忙又說一語:“金殿衛的人來了,要我把你交出去。”
徐杰停住腳步,轉頭看向宗慶,面色狠厲非常,目光如狼看向宗慶。
宗慶見得徐杰這般目光看向自己,以為徐杰是誤會自己了,立馬說道:“徐杰,你把老子當什么人了?老子豈能把你交出去,老子自然是說尋不見你。”
倒不是徐杰誤會了宗慶,而是宗慶誤會了徐杰。聽得歐陽正被下了獄,徐杰一顆生起來的惡膽,早已占據了所有的情緒。徐杰這般的表情,自然不是對宗慶的。
徐杰目光依然,只問道:“金殿衛在哪呢?”
“走了,老子說尋不到你,他還能奈我何?自然是走了。”宗慶答道。
徐杰點頭,轉身之時多留了一語:“常凱一死,我便回京,你當與袁青山速速帶大軍穩固長城防線,室韋大軍已聚,至少十萬,當日夜嚴防死守。”
宗慶知道此時的徐杰有些奇怪,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對勁,卻又不知到底是哪里奇怪不對勁,聽得徐杰安排,點頭開口答道:“這是自然,你放心就是,我守了一輩子的長城,知道如何應對。”
徐杰腳步加速,往林子中鉆了進去。
北邊不遠的山坳,傳來徐杰的呼喊:“常凱,我來了!”
這個聲音,常凱聽得出來,聽到聲音的常凱,抬頭在四周山嶺間尋了尋,已然尋到了那正在往山坳而下的徐杰。
便聽常凱大聲回道:“徐杰,徐文遠!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林子里傳來一聲冷笑:“哼哼!你當了一輩子的將軍,陣前而亡,便是歸宿。”
隨著聲音一起出現的,就是徐杰與何霽月。
何霽月打量了一下人群中走出來的常凱,轉頭看了看徐杰,長劍已然橫在身邊。
“徐杰,你以為我死了,你就能活?你以為那京城里的皇帝陛下就能放過你?今日之我,就是明日之你。我在黃泉路上等著你,到了黃泉,我還有大軍無數,日日折磨你!”常凱說得咬牙切齒。
“常凱,你說得對。京城里的皇帝陛下當真是放不過我了。如此也罷,你就先走一步,到泉臺聚將,待我再來黃泉會你。”徐杰答道。
常凱聞言,忽然大笑出來,笑得極為慘烈:“哈哈……哈哈…………哈哈…………”
徐杰的刀已然捏緊,腳步也在往前。山林之間,漫山遍野的視線都聚在徐杰身上,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與手中的動作,似乎人人都覺得這常凱,合該徐杰來殺,不該他人動手。
慘烈在笑的常凱,忽然面色一正,口中喊道:“徐杰,本王豈能死在你手里?”
徐杰不明所以,已然一躍而起,空中也有人來擋,也是先天。卻是這個先天,已然被一柄長劍攔了過去。
常凱話語說完,轉頭看向麾下士卒,開口:“弟兄們,來日再會!”
說完此語,常凱轉頭看向空中已經就到的徐杰,手一抬,軟倒落地,脖頸之間的鮮血,噴得徐杰滿臉都是。
徐杰已然收刀,看著自刎的常凱,毫不停留,轉身再起,口中說道:“霽月,走!”
何霽月也不戀戰,飛身隨徐杰遠走而去。
留得在場所有人,包括那個先天高手,皆是痛哭流涕,更聽得還有人悲痛欲絕大喊:“王爺,你這是為何啊?弟兄們哪個不敢死啊?定能護得你突圍而去。”
“王爺,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山林里無數的軍漢視線依舊還在徐杰身上,看著徐杰從那些高聳的樹木頂上飛躍遠去,直到消失不見,方才有軍將大喊:“緊密起來,圍上去,圍上去!”
鐵甲密密麻麻,山坳里的人,一個個癱坐在地,面色決絕又哀傷。
宗慶終于趕來,口中大呼:“余下之人不必再殺了,押解到關口去,都押解到關口去。同袍軍將,保家衛國死得其所。”
已然有士卒試著上前去綁縛,卻不見有人反抗,隨后所有人都圍上去綁縛俘虜。
連帶那先天高手,竟然也未反抗,就這么癱坐在地等人來綁。
大戰如斯,實在可悲。死去的人可悲,活著的人亦然。
這個國家,這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