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密道就在一片山壁之間,當月亮從山谷中升起,月光照在山壁上呈現出明顯的亮銀色,石壁由粗糙的灰巖構成,表面因歲月侵蝕而滿是裂痕與凹凸不平的紋路,像是一位巨人褶皺的皮膚。
銀灰色的巨人守護著緘默的秘密,石壁上生長異常茂盛的苔蘚與藤蔓就是它濃密的毛發,數條粗壯的藤蔓從山頂垂落,隱藏著一個并不起眼的入口,入口藏在一塊巨巖下,藤蔓的枝條上長滿了小小的荊棘,像是一道自然的屏障。
方鸻拿出刀割開那些藤條,帕帕拉爾人才不情不愿地鉆了進去,他一邊抱怨著說:“小心一點,我可不知道那大家伙還認不認得出我。”
在幾分鐘之前,他還管那頭位移獸叫‘肥貓’來著。
只是自從進入這道山谷之后他就改口叫做‘大貓’,又過了一會兒已經是‘那大家伙’了。
眾人見怪不怪,也一一彎腰進入,只有方鸻回頭對那位公主殿下說了一句:“蓮小姐,要不你和梅瑞爾小姐待在這外面?”
他實在想不出帶著一位精靈公主潛入一位山領主的城堡中是什么樣一種體驗,但精靈少女是主動提出要來的。
“所以艾德先生還是在意我的身份,”蓮用輕柔的語氣答道,“可正是這一層身份才是我要求加入的原因,我曾見過艾娜·笑語一次,要是出了什么問題,我可以用自己的身份為各位擔保。”
“而且,艾德先生是打算讓我和梅瑞爾兩個人留在這里嗎?還是再打算留下一個人來看護我們?”
方鸻啞口無言,只好讓這位公主殿下小心一些,時刻和希爾薇德在一起。
梅瑞爾有些欽慕地看了他和公主殿下一眼,也低頭跟上。
方鸻為她撫開頭頂上的藤蔓,免得讓那些帶刺的枝條纏住精靈少女的頭發,他看著這兩位勇敢的獨角獸少女嘆了一口氣。
其實梅瑞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里,這場冒險似與她沒有關系,但她又無處可去。
回到銀風港已經是一種奢望了,只會給芙妮與艾洛雅她們帶去危險,可留在這里她能做的也并不多,她能力微薄,更比不上那位公主殿下。
只是公主殿下和這位團長大人都沒讓她離開,這讓她覺得自己的身份有些尷尬。
她既不是瑪麗安、艾瑞安學士那樣調查團的人,也并非公主殿下身邊的親信,更不是七海旅團的人。
幸好還有艾洛雅陪著自己,才讓她稍稍安心了一些。
深入洞窟之后是一條幽暗崎嶇的道路,仿佛一行人只有腳步聲在石壁間回蕩,空氣正變得更加沉悶而冰冷,而每一步都似乎在深入愈加未知的黑暗之中。
不過方鸻、姬塔、希爾薇德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環境,精靈公主也表現得很好,只有梅瑞爾略有些不安。
她正用手微微握緊了自己的柳條木圣徽,用堅信去驅散一切。
突然,前方的道路變得更加開闊,一條人為開鑿的階梯出現在他們面前。
而就在帕帕拉爾人踏上那階梯時,一對金色的眼睛出現在臺階上方的黑暗中。
那對眼睛閃爍著冷冽而銳利的光芒,像是兩顆鑲嵌在黑幕中的寶石,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們,目光中充滿了審視與警戒。
這一幕把姬塔嚇了一跳,博物學者小姐本能地后退一步,肩膀撞在方鸻身上。
方鸻穩住了她,輕輕扶住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害怕。他抬起頭,已認出了那雙眼睛的主人。
那正是艾娜·笑語家族的守護者,高大的位移獸像是一頭身形矯健的黑豹,它如幽靈般無聲無息地浮現,銀藍色的毛發在黑暗中泛著微光,如同夜空中閃爍的星辰。
位移獸輕輕一躍,落在他們面前的階梯上,它似乎認出了最前面的帕帕拉爾人,收斂了眼中的敵意,只輕輕顫動了一下耳朵,只是看向其他人時,仍帶著明顯的警惕。
“大家伙,是我,”帕帕拉爾人發出低沉的咕嚕聲,“別擔心,他們都沒有惡意。”
對方將信將疑地看了方鸻等人一眼,以同樣低沉而溫和的咕嚕聲回應。
不過它馬上轉過身,露出一條長長的尾巴,身形矯健地跳到上面的幾級階梯上,再回頭來看看他們,身形很快消失不見。
“它讓我們跟上。”帕克看了看其他人,回答道。
天藍要是在這里一定會大大地意外。而方鸻也沒想到,帕克居然與這頭位移獸這么熟——他甚至會和對方交流。
他不禁懷疑起來,這家伙究竟來過這座城堡幾次?這家伙不會是一位慣偷吧?所以他們帶著一位慣偷來苦主家里‘探險’,難怪帕克會表現得如此抗拒。
他都不敢想,要是他們不小心被發現了,城堡的主人的歡迎會有多‘熱烈’。
方鸻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這個決定的合理性,但那個想法轉瞬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跟著艾娜·笑語家族的守護者走上階梯,可沒多久之后那大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帕帕拉爾人對此倒是見怪不怪,位移獸神出鬼沒,那‘肥貓’有時候不餓,就不樂意和他一起去城堡之中。
“它就這么放我們進來了?”梅瑞爾有些意外。
以精靈少女認真的性格,實在難以接受艾娜·笑語家族的守護者就這么玩忽職守。
她不禁開始為艾娜·笑語家族不設防的后門擔憂起來了,雖然那說來與他們根本沒有關系。
精靈公主也有些不解,不由看了看方鸻。
但方鸻見帕克一副不愿意回答的樣子,只能說明對方是一個例外,那位移獸對他們可是警惕十足。
他隱隱感到帕帕拉爾人還有什么地方沒有對他們盡言,但想了一下,那似乎也的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但都是過去的事了,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其實可以和那位山領主談談補償。
如果對方并沒有涉及這個案件之中的話。
方鸻又想到了那把匕首——開始有點頭痛,他現在不缺這點秘銀,可那把匕首的象征意義似乎更大。
石階螺旋向上延伸,邊緣有些磨損,兩邊不時插著一支鐵質的燈架,上面插著永燃水晶,散發著幽暗的光芒。
這道石階通向城堡的地下與倉庫,由一扇石門隔絕,石門自然攔不住位移獸,也攔不住一位帕帕拉爾人。
帕克駕輕就熟地在石門一側拉下一個開關,讓石門緩緩移向一旁,上面落下不少灰塵,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自從我離開之后,這地方一定很長時間沒人來過了。”
其他人都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帕帕拉爾人——那種感覺對方不像是來潛入這座城堡的,倒更像是許久之后回家一樣。
連蓮都忍不住重新打量了方鸻一眼,雖然不是說正直的人身邊一定都是正直的人,她其實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夜鶯這種職業。
可是把別人的府邸當作自己的家,這種事以這位公主殿下一貫所受到的教育,一時之間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呃,其實帕克自從加入我們之后,就再也沒干過這種事情了。”
方鸻輕輕咳嗽了一聲,有些尷尬地解釋道。
這種事情他也有點沒辦法接受,雖然他們也不是沒干過偷雞摸狗的事情,但至少他們的對手都可以說得上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蓮點了點頭,并未質疑什么。
帕帕拉爾人并未聽到后面的交談,只提醒道,“小心一些,城堡里也有守衛,我可不清楚這么長時間他們的巡邏計劃有沒什么變化。”
他向一個方向走去,但一直沒開口的希爾薇德卻叫住他,“等等,帕克,那個方向是?”
“干嘛,廚房。”
在艦務官小姐嚴厲的目光中,帕帕拉爾人一拍額頭,“噢,抱歉——習慣了。”
“我們應該去什么地方?”這時候精靈公主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向一旁的方鸻問道。
方鸻默默閉上眼睛,他很快確定了——圣白樹心就在這座城堡之中,但具體的位置他還很難判斷。
它大約在他們的頭頂上,西南方的某個房間之中。
他指出這一點,眾人都精神一振,但面色很快又嚴肅起來,那說明山領主真與幕后黑手有關。
至少是其中一位,甚至是兩位。
至于方鸻指出的那個位置,自然只有等待某位‘夜鶯之王’來回答,眾人再一次將目光投向帕克。
后者思索了一下,才答道:“那個地方好像是城堡的書房,不過那里距離客房很近。”
“艾娜·笑語會用那個書房嗎?”方鸻問道。
“不,她一般不去那里,”帕帕拉爾人搖搖頭,“城堡的主人有自己的房間與書房。”
“那至少說明很可能與她的關系不大了。”方鸻松了一口氣,現在嫌疑更多來到了沃特·石丘的身上,但也不一定,因為城堡之中的仆人也可能會使用那個房間。
不過他有點好奇,“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
“該死的,你問題怎么這么多,你要是不滿意去問別人好了,”帕克像是被揭了老底,有點沒好氣地說。
他又督促道:“快點,我可不想被人揪出來。”
而方鸻自然也不想,他將手放在自己的信息化水晶上,然后投射出幾只步行者。
發條妖精飛行時振動羽翼會發出聲音,在封閉的空間之中太容易被發現了,因此他才會買來這些步行者。
他順手用灰枝升級了一下這些低級的構裝體,最后得到了一種被稱之為‘隱匿者’的設計。
因為是除了發條妖精之外幾乎最低級的構裝體,因此他不過用了一下午就將之改裝完畢了。
這些隱匿者具有簡單的光學偽裝能力,與無聲行進的能力,當然它們在魔法偵測下一樣無所遁形,只是用在這樣的場景下已經足夠了。
除了防護迷鎖之外,沒誰會對自己的城堡整個施加魔法,只要不進入一些核心區域,它們就是百分之百安全的。
而方鸻本來也只是想用它們來確定對方的守衛與巡邏路線而已。
他發現用灰枝來作為材料改造構裝體,很容易得到與匿蹤相關的能力,‘蛇瞳’與‘匿蹤者’都證明了這一點。
只在古君近衛上略有例外而已,但古君近衛那個是在君王黃玉上的二次升級,還有些不太一樣。
他將這些匿蹤者放了出去,很快就找到了數量寥寥的衛兵,帕帕拉爾人生活安逸,城堡的防護也并不嚴密。
何況有帕克這個‘內應’的帶領,他們很輕松就避開那些區域,來到城堡的上一層,進入一間大廳之內。
按帕帕拉爾人的說法,這間大廳的位置偏僻,一般不會有仆人到這個地方,而通過它的樓梯可以通往三樓的走廊——
從那個地方,他們就能輕易抵達客房區域。
只是他們才剛剛進入大廳,四周的水晶燈忽然之間大放光明,幽暗之中突如其來的強光讓所有人都忍不住瞇起眼睛。
方鸻聽到‘啪啪’兩聲擊掌聲,下一刻二樓的回廊之上出現了一排排的衛兵,正手持十字弓瞄準了他們。
而更多手持長戟的衛兵從一樓的大門外一擁而入,也舉起長戟將他們團團圍住。
就在一眾衛兵的后方,大廳正前方那道樓梯之上,一位有著一頭淺金色柔順長發,并在一側扎成馬尾的小姑娘正雙手叉腰,看著他們。
她頭頂戴冠,搭配著一件帶有刺繡裝飾的簡潔上衣,佩戴著一條象征權力的飾帶,身披一件小披風,顯得有些帕帕拉爾人特有的俏皮,但又不失優雅。
少女的眼睛明亮清澈,宛如山間的泉水,帶著一點淺綠色的色調,只是一對小小的眉毛正高高地豎起,正憤怒地盯著方鸻一行人——
盯著方鸻一行人當中的帕克。
希爾薇德抬起頭,一眼就看到了對方佩戴在胸前的翠綠色的寶石,象征著崇山與綠蔭的丘陵寶石,那寶石壓在緞帶之上,下面是一個帶有古老橡樹紋徽的徽記。
她立刻就認出了那正是橡蔭家族的紋徽,但其實她不用開口,其他人多少也猜到了這個少女身份。
不僅僅是因為那頭位移獸正豎起尾巴,立在那小姑娘的身后,也因為對方正看向帕克,怒氣沖沖地開口:
“你這可惡的小偷,將偷我的東西還回來!”
包括方鸻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集中到了帕克的身上。
方鸻差點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額頭上。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他方才就有預感,城堡的主人怎么會不防著一位早已被他們逮住過一次的慣偷?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而艾娜·笑語一時之間似乎也沒注意到人群之中的蓮·奎雅·阿爾莎娜公主。
因為帕帕拉爾人表現得更加生氣,事實上當艾娜·笑語出現之時他先是有些畏懼地后退一步。
但待到看清了對方身后的位移獸之時,帕克一下漲紅了臉,幾乎一蹦而起,憤怒地道:
“該死的你這饞嘴的肥貓,你又背叛我!?”
方鸻忽然之間想起來,自己似乎沒問過上一次這家伙究竟是怎么被發現的?
他又是怎么被逮住,然后被驅逐出橡蔭丘陵,最后不得不與大貓人他們一起踏上旅程的。
不過方鸻仍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管怎么說帕克現在還是七海旅團的一員,而且那之后他也再沒表現出自己夜盜的一面。
他覺得對方還是可以挽救的,而且事實上他已經設想過很多次怎么與這位山領主大人交涉。
包括如何賠償對方的損失,歸還那把匕首。
他只是先前有些懷疑圣白樹心可能會再這位山領主身上,不敢確認對方是否是那個幕后黑手。
但就在方才,這位小姑娘出現的那一刻,方鸻就暗自感知過了。
那‘信標’并不在這間大廳中任何一個人身上,甚至不在這間大廳之中,它仍留在那個位置沒有移動過。
那既然如此,他不如開門見山地向對方擺明車馬,來表示自己并無惡意。
雖然他們出現在這里的方式……其實也不那么光明正大。
但方鸻頭一次有些慶幸,還好他們中帶著那位公主殿下。
“艾娜·笑語女士,事實其實并不是你所看到這樣的。”
方鸻咳嗽了一聲開口道。
他覺得自己應當負起一個團長的責任,雖然眼下這個境地讓他有些尷尬。
但他還是主動開口:“我們來這里是因為一些別的原因,而關于這件事蓮·奎雅·阿爾莎娜公主會與你解釋,但我們并無惡意——”
方鸻停頓了一下,又道:
“我知道我的同伴可能和你有一些‘誤會’,但是我們更愿意賠償他的損失,并表達歉意……”
艾娜·笑語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又看了看一旁的帕克。
方鸻見對方似乎冷靜了下來,才松了一口氣,看來這位山領主大人還是講道理的。
雖然她看起來只是一個小姑娘,對方也是一個帕帕拉爾人,也正應當如此。
“只不過關于那把秘銀匕首……”
說到這件事,厚臉皮如方鸻也不由臉一紅,畢竟那把匕首可是他一手弄壞的——而且當時用的手段其實并沒那么光明正大。
他說道:“艾娜·笑語女士,那把匕首可能有些沒辦法復原了。”
“不,也不是說無法復原,我也可以將它恢復原樣,只是這個世界上畢竟沒有兩片一樣的樹葉……”
“我的意思是說,它原本所代表的東西,它的紀念意義可能再也找不回來了……”
“不,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天哪,我究竟在說些什么!?”
方鸻忍不住在心中慘叫一聲,他組織了無數次語言,但事到臨頭還是一句都用不上。
他在娜迦之神,在帝國人面前振振有詞,但輪到自己理虧的時候,才發現有些話并不是那么好開口。
他幾乎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地上,以免出更大的洋相。
一旁的蓮·奎雅·阿爾莎娜與梅瑞爾也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他,她們可沒見過個這個樣子的這位團長大人。
艦務官小姐不由輕輕搖了搖頭,她的船長大人還是那個船長大人,一點也沒改變。
她正抬起頭來,打算代替對方開口交涉。
但正那個時候——
那個小姑娘用亮晶晶的目光看著方鸻,再看向帕克,忽然間眼眶微微紅了,質問道:“所以你把我送你的匕首弄壞了?”
什么!?
方鸻差點原地石化,他像是被一道雷劈中了。
其他人也都愕然地看向帕帕拉爾人,包括那位公主殿下與梅瑞爾在內——
所以說,那把匕首還真是這位山之領主送他的?
那對方究竟偷了這位山之領主什么價值連城的東西,才讓這個小姑娘如此憤怒?
而方鸻已經覺出一絲不對味來了,只是更令他吃驚的還在后面。
“你、你先聽我解釋,”帕帕拉爾人像見著了什么洪水猛獸一樣,連忙擺擺手,方鸻還從來沒見過對方這個樣子。
“等等,你先別哭啊!”
帕克忍不住慘叫起來。
可豆大的淚珠子已經一顆接著一顆從那小姑娘眼中滾落,她咬緊嘴唇,努力要讓自己表現得像是一位山領主的樣子,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只是少女的胸口一起一伏,內心的委屈和痛苦卻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她雙手緊緊握著大聲喊道:
“你這個偷心的賊,把我的心還給我!”
方鸻頓時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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