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幽深,不知幾許。
賈琮與平兒一起走在東府后宅,看著重重院落環套,卻俱是一片黑壓,不自覺心中便生出一股寂寥。
屋大傷人,吸人氣。
住在這樣的地方,恐難長壽。
就算能,心里也必然壓抑扭曲
連搶到為賈琮和平兒拎燈籠任務,一路上嘰嘰喳喳歡快的如同百靈鳥的小角兒,往深走過幾套院落后,都悄悄的閉上了嘴。
從在前面蹦蹦跳跳,到漸漸落后到賈琮身后
看著不遠處那座院落里,院門未閉,縫隙間傳出一抹幽幽的燭光。
透過門縫,可見正屋窗紙上倒映的身影,似在抹淚
賈琮眉頭微皺,對身旁平兒道:“大嫂她們住的太偏了。”
平兒嘆息一聲,猶豫了下,道:“是老太太、太太打發了年老的嬤嬤來,直接安排在這里的。”
賈琮聞言沉吟了稍許后,道:“后日一早咱們就要離京了,寧安堂不能沒人看守”
平兒眸光溫暖的看向賈琮,只是又遲疑道:“老太太那里”
賈琮搖搖頭,道:“無事,我會去說的走吧,進去說。”
“哎呀!三弟來了?”
丫鬟銀蝶迎著賈琮、平兒入內后,一身素衣的尤氏驚喜不已,忙起身相迎。
論年紀,尤氏今年也不過二十五六,她本是續弦。
容貌美艷,可與去年時候相比,明顯憔悴了不止三分
賈琮躬身一禮后,看著尤氏,問了聲好。
見賈琮執禮恭敬,尤氏心底落下一塊大石,面上添了幾分感激之色,有些激動道:“坐坐,快坐,平姑娘也坐!”
賈琮落座后,平兒卻沒坐,笑道:“奶奶跟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尤氏不依,笑道:“三弟待你如何,家里都看在眼里,你自己說說,誰還拿你當丫頭?這二年,老太太、太太都賞你不少東西吧?”
平兒聞言,俏臉瞬間紅透,羞的不知該如何自處。
賈琮看了平兒一眼,笑道:“坐吧,大嫂子是明白人。”
平兒聞言,愈發羞惱的嗔了一眼后,卻到底不愿違拗賈琮之言,在末席落座,滿臉嬌羞,更加動人。
尤氏以過來人的目光贊了聲“好福氣”后,就聽賈琮率先開口道:“今日前來,是有事想勞大嫂相助。”
尤氏聞言一怔,忙問道:“三弟有事只管說。”
平兒和銀蝶也都好奇的看了過來
賈琮道:“因我有皇命在身,要南下公干,后日一早就要帶著平兒姐姐和一直跟著我的那些丫頭南下。寧安堂里不能沒人照看,荒蕪久了宅子也就廢了。所以希望大嫂和秦氏能搬至寧安堂西廂去住,也好幫忙照看一二。此次南下,不知年歲幾許,所以要勞煩大嫂。”
尤氏聞言,簡直不敢相信。
她是女人,還是這座豪門的前女主人。
她自忖,若換做她是賈琮,一定極力提防她的存在。
她今日再三派人去請賈琮,就是想表明心跡: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絕不會對這份家業有任何癡心妄想,更不會“倚老賣老”耍大嫂子的威風。
可尤氏萬萬沒想到,賈琮竟會如此安排她們。
她是極明事理之人,自然知道賈琮所謂的照顧宅子只是借口,隨便安排幾個嬤嬤丫頭天天打掃就是了。
賈琮這樣做,分明是為了照顧她和秦氏。
豪門奴才,多是狗眼看人低。
只這幾天,她就品嘗夠了個中滋味。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落下臉來數番遣人求見賈琮。
若能讓賈琮開口說句話,她的處境便不會太過艱難。
只沒想到,賈琮會先一步開口。
而這顯然不會是巧合
尤氏如今其實算是在最好的年華,她出身鄙薄,原不過是賈珍妾室,卻因聰明乖巧,懂事順心,所以在賈珍原配過世后,被順勢扶正。
能以一介苦寒之身,位居寧國大婦,盡管是續弦,也可想而知,她的容顏如何,心智如何。
在曹公紅樓中,對她的描寫便是“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一個“艷”字,道盡風華。
論容貌論心智,絕不在鳳姐之下。
然而尤氏卻極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賈琮這般照顧,絕非與賈珍之流一般。
且不提他年紀差別,只那雙平靜到清冷的眼睛,尤氏就知道賈琮對她連起碼的欲.念都沒有。
或許,是因為賈琮知道她和賈璉丑事的緣故
念及此,尤氏又羞又愧,幾無臉抬頭見人。..
不過她到底是從“底層”爬起來的,沒有因這些小心思耽擱了“大局”,她面帶十分感激的看著賈琮,道:“三弟的心意,嫂子明白,只是如今我和秦氏身份不大方便再住寧安堂,哪怕三弟不在京,也難免有人說閑話。我和秦氏都是福薄之人,只求茍且余生,卻不能因為我們讓三弟擔上不白之名,若是如此,我們就是死一萬次也難贖大罪”
見賈琮微微皺眉,還想說什么,尤氏愈發感激,提前堵道:“三弟能有此心,就比什么都強。”
賈琮聞言沉默了下,又問道:“大嫂,秦氏呢?”
尤氏嘆息一聲,道:“家里才出了這樣的事,她父親和兄弟先后過世,再加上她心思本就多,老太太、太太讓我們搬回來后,她就一病不起”
賈琮聞言,皺眉道:“可曾請了郎中瞧過?”
尤氏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打發了個嬤嬤,請了同仁堂的一個郎中,問了兩句開了個方兒如今不比從前,蓉哥兒沒回來前,秦氏見不得外男。”
賈琮聞言沒有義憤填膺,在這個純粹的男權社會,女人的貞.潔大于天,連最接近后世風格的葉清,都有諸多枷鎖困擾,更何況是區區一個落敗孫婦?
雖同為女人,可在賈母、王夫人等人的眼中,賈家的清譽,顯然不是秦氏的安危能比的。
王熙鳳都是如此
這也不能怪賈母、王夫人等人心狠,千百年來華夏大地上都是如此,歸根到底,這本是男人制定下的規則。
想了想后,賈琮道:“這件事我會和鳳嫂子說的”
尤氏苦笑了下,簡直無地自容的低聲道:“鳳丫頭如今話也不同我說的。”
平兒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口,對于尤氏和賈璉的勾當,她一清二楚,不止王熙鳳對她說的
今日之所以跟著賈琮一起來,也是為防萬一。
深宅豪門中,不甘寂寞的女人不顧廉恥的勾引男人,這種事連舊聞都算不上。
賈琮對這種私德之事沒法判斷對錯,他當然不贊同尤氏和賈璉的做法,可賈珍娶尤氏為妻,卻將尤二姐、尤三姐當成頑物,甚至連賈蓉都不干不凈,這種做法,若還要求尤氏心中無恨,也是太道德婊。
他幫不了許多,也沒太多時間和興趣,只是到底是人命
他想了想,道:“二嫂那邊我去說另外,寧安堂大嫂不愿住,那就去旁邊的寶茹院吧,這里太偏。”
尤氏聞言,再止不住眼淚了,眼神婆娑的看著賈琮,就想拜下。
賈琮忙給平兒使了個眼色,平兒會意后趕緊上前攙扶住。
寶茹院是原賈珍寵妾單獨居住的一處院落,前后兩進套院,比現在這座寒酸之處強百倍不止。
尤氏見平兒來扶她,便知道賈琮是為了避嫌,心中愈發敬重。
猶豫了下,方又問道:“三弟可要去看看秦氏?她怕是不大好了。”
聽她這樣說,賈琮和平兒都唬了一跳,不再推諉,隨尤氏往西暖閣走去。
小小一間房,談不上寒酸,但比起曾經所居,肯定天差地別。
秦氏丫鬟寶珠正端著一份藥從后門進入,面色看起來也有幾分悲戚。
見到尤氏引著賈琮、平兒到來,雖福下行禮,但看不出喜怒來
尤氏等人入內,甫一進門,就嗅到一股濃郁藥味。
寶珠先繞過插屏入內通秉,未幾傳來一陣柔弱痛苦的咳嗽聲
過了稍許,另一丫鬟瑞珠過來,請尤氏、賈琮一行人入內。
秦氏靠在一個錦靠上,她如今已經掙扎不起來了。
只見她身著一件披肩薄襖,面色慘白,唇間也不見一絲血色
卻仍不失禮,對尤氏和賈琮目光歉意道:“不能起身相迎見禮,請太太和三叔責怪咳咳”
人和人終究是不同的。
尤氏算起來,已經是極美艷的婦人了,但她的美艷,還在尋常可接受范圍內。
并不罕見。
至少,溫柔可人又俏麗的平兒,并不輸她多少。
可是如今只靠在床榻邊的秦可卿,卻讓人感到驚心動魄的病容美
眉眼間那抹幽幽之情,只一個欲語還休的眼神,就能撥動人的心弦。
一身孝衣,鬢間一朵白色珠釵點綴。
咳嗽時用繡帕掩口的嬌弱,點點淚光神色哀傷,眸光憂郁心碎
這等作態,當會讓每個男子見之都忍不住生出憐意。
別說賈琮,就連尤氏和平兒見其凄然自哀的神色,心中都微微動搖。
紅樓第一美人,又豈是虛傳?
此種風情,就算賈琮兩世為人,都頭一回見到。
當真世間絕色
不過想起此女的身份,和身上不知多少根堪稱兇險的因果枝蔓,賈琮也能做到很快的心思清靜。
畢竟,他的內心并非真的只有十三四歲。
成熟的成年靈魂最大的“弊端”,就是在其世界價值觀中,利害關系占據極重要的位置,而在沒有重要感情因素影響時,趨利避害便是理性的選擇
所以,在秦氏愈顯嬌憐無助時,連尤氏和平兒都再三勸她好生休養,賈琮的表情平靜的有些淡漠甚至冷酷。
秦可卿見之,神情愈發哀憐,只坐著,就微微喘息不止,垂淚呢喃道:“侄兒媳婦不孝,累三叔勞動貴體,只是,也用不了幾時了”
哽咽兩句,兩行清淚順著眼簾垂下,凄然之美驚心動魄
連平兒都忍不住憐惜之,有些嗔怨的看向賈琮。
卻聽賈琮平淡道:“平兒姐姐又何須生氣?人若輕賤自己,不愛惜自己性命,旁人又如何能勸之?”
平兒聞言啞然,就見秦可卿抬起眼簾,一雙含著無盡幽怨的眼眸,看向賈琮。
這等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