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再一次返回商丘的時候,距離他離開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年。
這座宋楚爭霸必爭的城市,依舊保持著天下雄城的身姿,高大寬闊的城墻不弱于其余大國的都城。
楚國人熟悉商丘附近的一丘一水,幾次圍城,更是在城下簽訂了第一次弭兵會盟約。
數次圍城,都未攻破,這里算是晉楚爭霸東線晉楚兩國所能抵達的極限。
城內,也是歷經了數次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慘劇。
商丘人對于庇護他們的城墻,有著極端的自信,修筑城墻也是宋國權臣們一直重視的事。
一力促成第一次弭兵會、鉆入楚司馬子反的被窩逼子反說服楚王退兵、曾擁立宋公的權臣華元,也曾主持過城墻的修筑。
當時還是商丘國人勢力強大的時候,面對這樣的權臣,商丘的國人一邊修筑著城墻一遍嘲諷著曾被鄭人俘虜過的華元:眼睛鼓鼓、肚子脹脹、像蛤蟆,丟盔棄甲逃回來。
華元位高權重,當年依舊要選擇在車上與農夫對罵,結果發現兩張嘴罵不過萬張嘴,只好灰溜溜地逃走。
雖是咒罵華元在農忙時節讓農夫修筑城墻,可是城內國人也知道商丘的城墻是他們最大的依仗,因而修筑的時候也極為賣力。
近兩百年過去,國人已經無力也不敢和位高權重的六卿們對罵了,可是商丘的城墻依舊雄壯。
墨者的到來,就像是一根萬斤鐵塊鑄就的門閂,更讓商丘的民眾安心。
不論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守城戰需要墨者全力支撐,還是因為這幾年逐漸在商丘外風靡開來的宿麥種植和磨坊等新事物,都讓商丘的民眾自發地來到城門迎接墨者的歸來。
曾經的鞋匠之子,如今已經站立在墨者之中,沒有乘坐馬車,但已然名聲在外,無需馬車來彰顯身份。
適的兄長、商丘的鞋匠、商丘第一家麥粉面食鋪的男主人麂,和適的嫂嫂一同擠在人群之中。
適因為要先忙別的事,便遠遠地沖著他們揮了揮手,又和一些兒時記憶中的玩伴齜牙咧嘴地笑了幾聲,便先跟隨墨子進了城。
墨者的規矩很多,加上名聲極佳,因而入城之后眾人并無任何的不適。
墨子要直接去見六卿和宋公,將適召喚過來道:“見王公大臣的事,你就不必去了,和他們聊,還是五十四更適合。”
適嗯了一聲,問道:“先生,拿到虎符,你有把握嗎?”
墨子朗聲道:“這點事,并不難。宋公想守城,司城也想守城,即便有些人不想,但墨者既然來了,他們便不得不同意了。這是杠桿,原本平衡,我們墨者又加入進來,已然不同。”
“適,你去城內轉轉,帶著宣義部的人,問問城內眾人的想法。守城的事,你也學到不少,雖然學的時間短,可你學的極快,你也知道守城的關鍵是什么。這件事還得你去做。你先回家看看。”
十余名宣義部的墨者、幾名護衛的劍手從墨者的隊伍中脫離出來,跟在了適的后面。
墨子帶著那幾個經常出入宮廷的弟子別了適,又讓其余的墨者去工坊附近休息,暫時不要亂動,整理一下各種武器。
適帶人回到家中的時候,習慣沉默的麂跑過來抱了一下自己的弟弟,嫂子招呼著其余的墨者在庭內坐下,端來了各樣的食物,看得出這日子已過得比三年前要好許多。
既是進了自己家,墨者們也不客氣,只在那里吃喝。
適則問了一下商丘城內的情況,上層的動向墨者基本上是了解的,但是底層的動向卻需要仔細問詢清楚。
楚人出兵的事,商丘已經知曉,楚人的大軍已抵達了沙水,司城出面保證三晉一定會來救援,以讓眾人安心;又說墨子必會返還商丘守城,更叫眾人心安。
城外不少的土地,已經開始嘗試著種植宿麥,采用兩季輪作的辦法,但稅收也增加了不少。
城內的工匠會發展壯大,墨者的名聲在商丘日漸隆盛,在城內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就算不想知道,每日那些墨車、那些雙轅馬車、那些免費使用的集市旁的墨車、那些麥粉豆油……可謂是讓人堵住耳朵、閉上眼睛依舊不可能不知道。
又問詢了幾句,有些沉悶的麂嘟囔道:“若是守城,我是不愿意去的。楚人來了也好、晉人來了也罷,倒也沒什么分別。”
適想了想歷史上的情況,笑道:“還是有分別的。楚人來了,怕是要讓你們去修筑榆關城;晉人來了,可能會要你們出征伐楚提供軍糧……”
麂就在那笑,說道:“那我們這些做工匠的,可是不好。楚人來了我們要出勞役、晉人來了我們出軍賦甲胄……弟,墨子既然來了,這城我看定是能守住了,只是如今糧食昂貴……也虧得你們弄出的那些兩季法,這些年糧食還多。”
適心說宋國果然是一團糟,楚人已經到了沙水,這邊還沒有進行糧價管制。恐怕公室貴族也是有心無力,沒有極強的執政能力,想要管控糧價也只是妄想。
想到墨者的守城之術,適知道糧價并不是問題。
一旦墨子拿到虎符,接管了整個商丘的防務,第一件事就是征集糧食定量分配,做好長久打算。
墨者在守城的時候,可不會那么溫情脈脈,免不得又要有不少人頭落地。
說到糧食,適的嫂子也過來嘮叨道:“如今麥已不是賤人糧,價格可比粟米了,家里糧食還多,自家吃倒是夠吃許多年……”
適勸道:“嫂嫂,墨者若是守城,可能會征集糧食。只按照平價強征,日后償還的也是糧食。我是墨者,與你們倒是無關,我也只是說一句,到時候若是征集……”
他還沒說完,嫂嫂就剜了他一眼,嗔怒道:“倒是外了。聽來你倒是和墨者一家,卻不是與你哥哥一家。你既是墨者,征集糧食我們自會獻上,難道還要說什么你是墨者我們不是這樣的話?”
適臉上微紅,想到剛來這里時候嫂子的怒容,陪笑道:“非是這樣,我只是講講墨者的道理……”
嫂子哼聲道:“當日你們巨子來這里,也不曾聽聞他與我們說這些道理。你如今真是只會和別人講道理,卻忘了怎么和家人說話了。都說你們墨者兼愛,要愛天下人,可不這家人便和別人都是一樣的?”
夾槍帶棒的幾句話,說的適也不好意思回答,嫂子邊罵著邊從屋子里拿出來一套皮甲道:“穿著試試,你哥哥做的,用的是上好的兕皮,還有兩套也算是送給你們墨者的。”
適順手接過,試了試正合身,也不說什么感謝的話,問道:“如今來買麥餅、豆腐的人可多?”
嫂子點頭道:“越發的多。城內工匠本就買糧,工匠會這幾年也做的很好,多有購買墨車、雙轅車的。”
“城外麥豆收得多,工匠的事便多;工匠的事多,他們便有余錢買吃食。再者商丘的商人也多了不少,或是來購你們榨取的油,倒是興旺。”
可能是想到適當年說的話,嫂子又道:“如今倒不是買不起絲綢的衣衫,只是你哥哥說買了又不能穿著做事,便先不買。”
這是適當年答應的話,適自己可能都忘記了,卻不想嫂子還記得,說到這也不禁喜上眉梢。
適問了問每個月的買賣,判斷了一下城內商品交換的發展情況,看起來確實比三年前要增加了不少。
城內的情況,從一個麥粉豆食店鋪就能看出一些端倪,糧食產業的發展帶動了城內手工業的發展和交換。
這里并非陶邑,適估計陶邑的變化可能比這里更大,商丘終究是一座軍事意義大于經濟意義的城市。
又詢問了幾件事后,適便起身告辭道:“我還有巨子交代的事要做。就先帶人離開,嫂子可以多準備一些麥餅,墨者帶了糧食,屆時交換就是。”
“晚上可能我也不回來了,巨子那邊應該還有事要做。墨者守城的規矩……”
他還沒說完,嫂子便道:“墨者守城的規矩,我們可是比你要知曉,商丘哪個不知道?不消你說,墨者的禁令,我們都會遵守。”
適見狀,也不多說,心知商丘終究是墨者原本的基地,幾次圍城守城墨者都有參與,城內的人對于墨者的規矩并不陌生,只是平日不需遵守就是。
轉身帶人要走的時候,嫂子忍不住在后面問道:“我聽聞你在墨者之中也算居高位?”
適一怔,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以為嫂子有什么事求自己,正要解釋的時候,卻聽嫂子說道:“我聽聞墨者守城,便是巨子也要親臨,越是高位越要靠前。你莫要嫌棄兕甲沉重,需時時穿著,萬不可輕易取下。”
說罷,又從一旁摸出一塊類似于獸骨的小物價,讓適低下頭給他戴在了脖頸間,笑道:“墨者重鬼神,最善祭祀,上帝會護佑你們。”
聽著這句此時正常、但在適聽來有些別扭的上帝,適哈哈笑了一聲,卻也沒有摘下脖頸間的護符,與眾人離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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