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楚王正在破口大罵愚蠢。
“用律法和禮法意義上的賤民作為軍隊的支柱力量,然后號召他們保衛貴者恒貴賤者恒賤的制度,這不是愚蠢是什么?”
“你們就永遠不明白,為什么士才是以往三軍的支柱!因為士在保護自己的利,現在卻讓步卒徒卒成為三軍的支柱又不給他們利,這不是愚蠢是什么?”
“我早就說過,火藥出現,軍制要改,民制也要改,舊制不可再用,卻多有反對,這不是愚蠢是什么?”
“只改軍制不改民制,早晚有一日,楚將不楚、國將不國!”
“要么,就杜絕一切新的兵器,完全復古,銷毀一切新的東西,宗法有禮,使得武士一人能打百人、使得鄉射者都是能吃飽的庶民,繼續用戰車,繼續用銅兵,繼續用弓箭。”
“要么,就得變法!”
熊疑憤怒的是楚國的貴族們正不知死活地將一條絞索套進自己的脖子上,時代變了,有了火器,卻只變軍隊構成不變軍制民制,那不是作死是什么?
想要私卒有戰斗力,就得按照泗上的辦法練兵。
按照泗上的辦法練兵,就得發給庶民農奴武器,將他們組織起來。
將他們組織起來發給武器,卻又失去了舊制度下武士階層的戰術對抗優勢,然后還繼續變本加厲地欺壓民眾,這不等同于自己在找死?
身為貴族一派的左尹上前道:“王上多慮了。民眾愚昧愚鈍,烏合之眾。”
“管子言:烏合之眾,初雖有歡,后必相吐,雖善不親也。”
“若無鳳凰之屬為頭鳥,愚民即便聚合,日后必因利而消散相害。”
“此事,皆因有展跖之輩統領,只需派遣三軍將其擊殺,則無可擔憂。”
昔年盜跖率領九千余眾起義,縱橫魯西南,攻城掠地,如今已然被稱之為盜跖。
然而盜跖終究還是貴族出身,祖爺爺輩那還是魯侯,畢竟展氏一族源于魯侯的兒子公子展,源于當年政變弒君的公子揮求著以展為氏這才有了展氏一族,到盜跖這一輩的時候仍舊算是貴族內部的自家人,故而貴族們談論起來的時候既可以稱之為盜跖、又可以稱之為展跖。
左尹的意思就是咱么這么統治也統治了千年了,民眾一般情況沒事,要不是有展跖這樣的內部叛徒,自己不好好去當貴族,吃飽了撐的沒事干卻認為現行制度不合理,民眾愚昧也不見得市面,怎么揉捏都沒事。
你看現在安陸這里出事了,不也是因為有貴族出身的人,吃飽了撐的沒事干去追求什么真正的平等和民眾的福祉嗎?
所以,左尹認為,問題的關鍵,不是變法,而是解決掉有能力引導民眾起義的人。
任何認為應該利民、平等、兼愛、反對不義戰爭的人,都有通墨之嫌疑,應該盡早全部處決。
熊疑一聽這個,立刻明白左尹想說什么。
果然,左尹說完后又道:“展跖之輩如今日多,其根源就是因為泗上墨家的亂世學說四處傳播,以至于從燕之居庸、到楚之九嶷,多有談墨家道義之人。”
“一如農家之學,本身并無什么亂世之說,無非是懇求君上賜予土地以求耕種,然而自從墨家的學說廣為傳播后,農家的學說也多了幾分暴力之色彩,不再是懇求而是多有逼迫、消滅之類的駭人之言。”
“是故,想要楚之社稷長久、宗廟穩固,必須要清除楚地的墨者。”
“如今墨者于大城巨邑講學講義,更有借繼承大禹之志為名的墨者行于楚地以測山川河流,這些人如今都已經被控制,只要全部殺掉,便可無憂。”
左尹巧妙地把話題又繞回到了“清除楚地墨者”的內容,宋國政變之后很多明面活動的墨者都被控制和限制,包括那些帶著望遠鏡和各種儀器測量山川河流的年輕人。
楚王的變法政策貴族們很不滿,楚王對于宋國事變的態度,決定要退一步先安穩內部完成變法的態度更是讓貴族怨恨。
曾有貴族希望以“下克上”的方式,打不過泗上,還殺不掉在他們封地活動的墨者嗎?
只要動手,那么楚國和泗上就沒有和解的可能,到時候就可以倒逼楚王和泗上開戰,然后楚國的變法就要中斷,貴族和王權就要媾和,貴族的權力就能保障,熬幾年熬死楚王,那么便可以變天了。
然而楚王手中有一支新軍和精銳車廣,還有大義和這些年的威望,貴族們彼此之間也是各有所想。
萬一我殺了你卻沒殺,王上以違抗君命之理由殺我全家要回我的封地,那豈不是冤死了?
雖說楚王沒有下令不準殺墨者和公開活動的測繪者,但是也沒說讓殺,而且之前和墨家有過協議就是墨家可以自由在楚國講學、建設祭祀的祭壇等,以換取泗上的貸款,那么如果有貴族先動了手實際上楚王是有理由殺人的。
熊疑聽左尹提起這個,心中不免暗自猜測,莫不是貴族們主導了這一次起義,來恐嚇自己,以求自己反墨、中斷變法和對泗上開戰?
畢竟分權給貴族,自己還是楚王,家族還能傳承。
可要是被民眾奪了權,只怕是宗廟要傾隳,畢竟庶民可沒有姓,也不是羋姓熊氏。
墨家的學說那么多,君王倒是也喜歡尚賢之類的說法以遏制貴族權力,可那句選賢人為天子就太可怕了。
尤其是墨家又認可道家的那句“道法自然”、并且一直鼓吹“道即天志”之后,這問題就更嚴重了。
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上古時候選賢人為天子那就是自然狀態啊,那么道法自然就為選賢人為天子背上了“法理”和“天意”。
楚王自然有自己的擔心,但他也明白,以墨家現在的政策,其實是可以走墨家的路讓墨家無路可走的。土地集中在貴族手中,搞掉貴族,弄出大量的自由農民和自耕農,那豈不是就可以緩解矛盾,順帶加強王權了嗎?
民眾吃飽了,除了閑的沒事干的貴族,有幾個會琢磨著選天子、人人平等之類的東西?況且就算有人帶頭,民眾又有幾個跟著造反?
現在的問題,不是絕對的土地兼并,而是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王權沒法加強、中央財政沒有錢、不能組織民眾在鐵器時代開墾原本不能開墾的土地、民眾想要自己開墾有沒得錢,貴族也為了束縛民眾不允許民眾遷徙和私墾……
其實有可以解決的辦法,可這一切辦法,貴族們都不同意。
加強王權,需要官吏,如今識字的士人半數是貴族,半數是私學從小看著墨家的、滿是平等兼愛利民內容的紙制書長大的,這讓楚王很絕望。
用前半邊的人,那等同于讓那些人革他們自己的命,只怕命令剛下那些人一看就先把楚王的命給革了,然后換個楚王。
用后半邊的人,用著用著就怕革完了貴族的命之后,這群人琢磨著楚王憑什么就是楚王順帶著也把楚王的命給革了。
熊疑思來想去,這才覺察出當年不起眼的“草帛”和“印刷”這兩項技術的可怕之處。
草帛紙張,使得游士識字階層人口增加,當然順帶還有農業革命的物質基礎,使得天下的“有閑階層”更多,可以供養更多的非農業人口。
印刷術的秘密掌握在墨家手中,使得天下那些游士一個個認得都是墨家那些橫平豎直的文字,討論的都是墨家那些經過修正后的平等兼愛同義的學說。
這兩項二十年錢就出現的東西,徹底粉碎了貴族的血統神圣;而火藥的普及,又炸毀了貴族們暴力統治的基礎。
法理性沒了,暴力又打不過,這貴者恒貴賤者恒賤的天下可不是真的要亡?
然而楚王就算明白,此時卻依舊對貴族充滿了警覺,長久的是長久的,此時的是此時的。
左尹無非是希望這一次魏楚韓會盟、楚王巡幸陳蔡邊境的機會,徹底和墨家決裂,從而促使楚墨開戰。
打不打得贏另說,之前天下還沒有一戰亡萬乘之國的例子,哪怕是昔年吳國攻楚那還不是最終復國?
再者,打輸了,距離泗上最近的是陳蔡地,王子定事件后楚王對此直轄,割讓給墨家使得楚王勢力大減,又能外聯魏韓共同反墨,豈不美哉?總不能說墨家打贏了,卻去割讓在楚國腹心的貴族封地吧?
再說還可以讓楚人建立起對墨家的仇恨,只要打仗就要死人,死的最多的還是徒卒,到時候就說你們的父親兄弟都是墨家的人殺的,誰不反墨誰就是不忠不孝,以孝壓墨家的道義,便可以減輕墨家對楚國的滲透。
可貴族們考慮的這些,除了最后一條外,都是楚王所不愿意的。
楚王的勢力就那么多,直轄地也就那些,這要是和墨家開戰,貴族的私卒只能是附屬,真正的主力還得是那點新軍,打沒了貴族們倒是高興了,王權也就衰落了。
若是開戰,讓貴族們帶著私卒上戰場,固然可以和墨家默契地再造一個“執圭之君多死”的大梁城之戰,為集權開辟道路。
可一旦操作不當,楚王只怕墨家沖到楚國腹地,不用常占,只要像齊西南一樣來一場,楚國就要完……畢竟楚王知道那些貴族私卒和泗上義師交戰的后果。
再者現在陳蔡之師是王師正軍的一部分,調用哪邊的縣兵和貴族私卒?貴族們又豈會同意王師主力不動卻讓貴族們去送死的行為?
以及最最關鍵的,這時候和墨家開戰,變法怎么辦?不變,早晚楚國要完,這一點楚王心里很清楚,就算不忘于泗上,也要亡于魏秦,那對于楚王家族后代而言又有什么區別?
安陸地區的事,楚王其實不是不能接受,口號是反貴族不反君王,希望君上圣明集權以壓貴族大臣和吸血的商賈,雖說做法不可取怕后來有學有樣,但至少可以借力打擊一下貴族。
如今可倒好,貴族們率先發難,要借這件事肅清楚地墨者,倒逼墨楚開戰以削弱王權。
左尹的話一說完,便有一大群貴族大臣紛紛稱是,認為這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熊疑心想,若不是我帶著車廣新軍,只怕是你們就要兵諫了。好在王子良夫在洞庭蒼梧,監國太子又是變法派的,暫時還可以維持。
然而眾人都在發難,那其實也是在表態:貴族們已經不滿甚至于受不了變法變革了,今天支持左尹就是要表明態度,讓楚王自己思量。
正自僵持的時候,有近侍進來回報道:“鞔之適親至商丘,發表了一個宣言,聲明若各國不干涉墨家將會從宋退兵不留一兵一卒;若是各國干涉,墨家將為履行盟約和大義,不惜流盡最后一個墨者的血。”
“墨家已派使者前來‘朝見’王上。”
楚王聞言不驚,反倒是暗暗松了口氣,立刻調轉了話題道:“鞔之適親臨商丘,又是他親口所言,宋國事……只怕已然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