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楚國王臣也只能猜測墨家對于宋國到底會干涉到哪一步。
適前去商丘,則是明明白白地挑明了墨家的態度。
這是一種籌碼,一種在之后與各國外交斡旋中的籌碼,這籌碼意味著如果各國要干涉那么就要做好全面戰爭不死不休的準備。
各國做好全面戰爭的準備了嗎?至少楚國現在還沒有。
戰爭對于泗上也是一種摧殘,但這種危機一旦出現,就看哪一方先慫。如果都不慫,除了戰爭之外也就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楚國群臣多數渴望開戰,可他們也都明白還有半數不希望開戰,楚王恰恰是站在不希望開戰那一邊的。
既是這樣,再多的勸諫也就沒有了意義。
沉默之后,楚王便道:“讓墨家使者前來,我且聽聽鞔之適到底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一眾近侍帶著墨家的使者上前,這使者之前曾經出使過楚國,與楚國王臣也都熟識,按照各自的規矩見禮之后,楚王先聲斥責道:“昔年墨翟有非攻之義。如今墨家悍然侵宋,攻城掠地,豈非悖非攻之義?”
“況且,宋者,天下之中也。北連齊衛、南接楚魏、東有泗上與越、西有韓周,墨家此番作為,實在是要有引發天下大戰之意。”
墨家使者道:“天下之戰,不在于墨家,而在于魏楚韓眾諸侯。宋地事,由宋民選擇,墨家只是應邀而出兵。”
“昔者荊晉相爭,商丘被圍不下十次,所為者何?為一君之私、一國之霸,宋人何罪而受此禍?”
“巨子此番遣我來,正是為了真正消弭天下紛爭,使得天下人少受兵禍之苦。”
“還請大王親閱。”
墨家使者將整理出來的關于第三次弭兵的宣言呈上,用的是泗上文字和楚國篆文兩種字形書寫。
楚王看過之后,盯著各國條約建軍、放開關稅、允許遷徙之類的內容許久。
所謂談判,和商人售賣貨物也差不多,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但還有點區別就在于“義”,因為義的存在,那么利的主體就不是一國一地區,而可能是全天下,這就導致有些底線是墨家這種講義的“諸侯”所不可能接受的。
同樣,放開關稅、允許遷徙之類的內容,也是貴族們不可能接受的。
楚王在意的,是關于條約建軍和各國互保獨立的內容,他盯著關于“鄭國”的內容看了許久,也不禁想到了在宋地政變之后墨家迅速派人前往鄭國要提供軍事援助的事。
在楚王看來,宋國已經這樣了,他確實不想打,而且鞔之適出訪商丘,以“無冕諸侯”的身份,不顧諸侯相見于都城為朝覲的傳統,都是在傳播一個信號:宋國是泗上的核心利益,不可能允許各國干涉,對宋干涉等同于對泗上開戰。
宋、鄭都是楚國的緩沖國,但鄭是楚的緩沖國卻不是泗上的緩沖國,這就是楚王在確定了宋國事已經無可挽回之后極度關注鄭國的原因。
墨家占據宋國,對有心進行戰略收縮、利用鐵器和農業技術變革開發洞庭地區的楚王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有墨家控制宋國,魏楚關系就可以緩解許多。
原本很難開發的洞庭地區毗鄰江漢,也是楚國腹地,伴隨著鐵器和新技術的傳播,那里很顯然可以成為楚國之粟地。
變法需要一個安穩的外部環境,也需要整體戰略收縮之下有足夠的精力。
可收縮卻并非是無底線的妥協,總要有個限度。
宋和鄭不同。
宋涉及到墨家、楚國、魏國、韓國、齊國、衛國的利益,一直以來就是晉楚爭霸的焦點。墨家占據了宋,那么墨家就要面對各國的圍困和覬覦。
鄭國經過上次三分、楚國大梁失敗、駟子陽之亂之后,實際上鄭國只關系到楚、魏、韓三國的利益。
換而言之,如果選擇了戰略收縮,楚國可以不管宋國,因為這樣可以多出來潛在盟友緩和關系,順帶著宋國不會威脅到楚國的核心區,而且墨家和諸侯的關系存在著道義之爭,如果墨家攻楚各國必然對墨開戰。
但卻不能不管鄭國,因為鄭國如果被魏韓占據,那么實際上并沒有第四方有直接的關系,到時候楚國想要拉盟友都拉不到,就算楚國選擇了戰略收縮,但是鄭國被魏韓吞并等同于露出了胸膛,隨時可能挨打。
加上大梁城之戰后,楚國在中原地區的支點就是榆關,鄭國的國土蜿蜒到榆關之后,鄭被魏韓占據,一旦魏楚開戰,楚國在中原連防御的力量都沒有。
而且因為潁水的存在,鄭國關系到楚國淮北上游地區的安全。
宋國則不同,宋國威脅的,是淮河下游地區,但是淮河下游江淮地區如今還有個越國的勢力,而且逆流而上也著實困難。
如果鄭國被魏韓占據,利用潁水運輸,實際上楚國就很危險。
南陽方向的魯關地區和淮北互為犄角,假使魏韓兵分兩路,一路沿著魯關攻南陽,一路沿著潁水直插淮河,那么楚國就要面臨兩線作戰。
陳蔡之師和申息之師為一個戰場,魯陽方城之師為另一個戰場,相互之間不能支援。
因為……這些縣師兵團都是本地人,假使放棄淮北戰場支援南陽,那么陳蔡申息之師必然反對,反過來也一樣。
沿潁水撲到淮水,以楚王對于墨家一貫態度的了解,只怕是到時候墨家會高呼“這是不義之君的狗咬狗”。
若是墨家真有吞并宇內之心,到時候借著魏楚開戰的時機吞并越國也未可知。
到時候順帶著幫著楚國“代管”一些淮河下游的城邑,擴大力量。
反正墨家也不怕魏國做大,真要是做大了,到時候墨家反擊對魏開戰,也不需要和楚國會盟,楚國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反擊魏國的,而且還得感謝墨家,到時候那便真的是漁翁得利了。
關于這一點,楚王很確信。
墨越泗上霸權戰爭的背景,是魏楚大梁之戰。
墨齊費地戰爭的背景,是趙國繼承權戰爭、中山國復國運動、楚國平王子定之亂。
墨家盤踞泗上難以根治的兩次重要戰役的背景,都是諸侯開戰的大背景之下打的,事不過三,若是楚王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那也實在是德不配位、能力不足以支持他的雄心野心。
這邊大梁城之戰打完,那邊墨越霸權戰爭結束;這邊王子定之亂平息、趙國繼承權塵埃落定,那邊和齊國簽訂了和約……
這正是楚大司馬前去會盟,要求在中原地區和平、建立共同防墨的中原防線的原因。
如果中原地區有墨家的威脅,那么魏楚開戰的方向,只有魯關一處。
即沿著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處的唯一通行區、走魯陽駐馬店,直撲南陽盆地。
魯陽的關鍵之處就在于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的缺口,這也是楚國長城防線的重點,更是楚國的精華地區。
如果魯陽守不住,駐馬店被攻占,那么整個南陽平原將無險可守,下一個能夠組織有效防御的地區就是襄陽,如果襄陽也守不住,那么楚國也就亡了。
襄陽向東是義陽三關,三關一破,淮北無險可守,大別山和桐柏山直接將楚國剩余的土地分割為首尾不能相接的兩地。
但一樣,楚國在魯陽南陽地區布有重兵,大量封君于此,這里反而會成為楚國最能打的地方:封君守衛自己封地的時候,可是會出全力的,而陳蔡之地的王權直轄注定了在中原開戰封君們只怕會出工不出力觀望為主。
所以楚王一直希望的就是在中原保持和平,將魏楚韓之戰的戰爭維持在伏牛山北麓,一方面削弱一下貴族封君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使得封君對于中央政府的支援有極大需求可以迫使封君們接受一些條件從而集權。
因而楚王對于墨家這些看似不切實際的幻想,還是有些支持的,至少在“弭兵會盟以解決各國爭端”的問題上是支持的。
不是因為他愛好和平。
而是因為他選擇了戰略收縮,暫時無力進攻,否則十余年前的第三次弭兵會也不會最終化為泡影,大梁城之戰結束后又后悔當初為什么不繼續遵守弭兵盟約。
楚王沉默片刻后問道:“適子之意,我已知曉。如適子所言,宋、鄭、衛四師小國,盡皆非攻中立,各國不得侵占,這的確是對天下有利的,對寡人也多有利。”
墨家使者連忙道:“鄭韓之仇,我墨家也欲以兼愛非攻弭兵之義消解。巨子已經派人前往鄭地,整飭軍備,鄭君也有加入非攻同盟之意。”
此鄭君,非彼鄭君,因為墨家不認公侯伯子男體系,不認尊卑有序,所以各國君主基本上在外交的時候第三方都稱之為君。
實際上按照周禮體系,君是……最為低級的稱呼,鄭國現在雖然虛弱,還沒有到稱君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