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沉露伸手所指的地方,是女子雙手所持的一枚玉質印章,款式樸素,卻有著非同一般的含義。
那是圣宗宗主的私人名章。
一般來說,這種私章用得并不多,相州大陸的統治格局中,圣宗本就處于超然而外的位置上,萬相園里的有限人手根本不足以管理整個大陸,所以大部分實務都是交給三院的專人負責,而那些專人再進一步專包給七世家和各大門派。在此基礎上,需要驚動宗主的大事就屈指可數了。而即便宗主出面,也是口頭指令居多,用得到書面印章的地方很少,何況即便是用章,也多是用圣宗的宗章,而非宗主的私章。
所以,一直以來,趙沉露都只知道歷任宗主會有一枚自己的私章,樣式與宗章類似,體積略小一圈,卻從沒真正見過實物,如今一見,頓時驚駭莫名。
“依米拉埃……怎么會有這種事!?”
說話間,趙沉露已經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抓向了那枚印章,但手腕在半空就被一道鈍重的劍氣擋了下來。
“別亂碰,印章上并沒有時空錨,禁不起外物的碰觸。”
趙沉露長出了口氣,冷靜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有些操之過急,問道:“親愛的,我沒看錯吧?是‘依米拉埃’?”
“沒有錯,上面的圖紋是非常標準的……”王九停頓了很久,才說道,“魔文。”
魔文,魔族文字。
魔族作為縱橫萬界的強大文明,自然有自己的文字系統,而且和九州大陸的文字非常相似,屬于象形文字,但復雜度卻要高得多,一直到仙魔大戰后期,九州人類才勉強破解了魔族的文字系統。而王九和趙沉露,恰恰是當時的魔文破譯專家。
魔族文明與人類文明有很多相似之處,個體命名便是其中之一——很多種族是沒有個體名的。
而魔族不但有個體名,到了魔將以上級,個體名獨一無二,并且具有專屬神通,例如以“阿拉巴蒂阿赫道爾”為名的魔族,就多半具有腐蝕、燃燒等神通,而以“哈德”為名的魔族,則多半擅長撕裂、穿刺等物理攻擊。但具體的內在聯系,即便是專業如天外神劍也只是初窺門徑。一直到戰爭末期,他和九仙尊也只是初步破譯了魔文的讀寫和語法規則,更深層的法則還處于摸索階段。
依米拉埃,按照王九的記憶,雖然是標準的魔文,卻是非常別扭的魔文,仿佛是將兩個不相關聯的內容強行扭到一起的病句……但此時語法問題并不關鍵,關鍵在于,這種本該隨著魔族一道永久消失的文字,為什么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圣宗宗主的私人名章上!?
“應該不是在……開玩笑。”趙沉露聲音有些干澀,“如果是其他人也就罷了,但圣宗對當年的仙魔大戰,是有一知半解的,他們探索洪荒遺跡最多,掌握的史料也最全面,絕對不會在魔族的問題上胡鬧。而且這名章的材質是萬相園特產的紅玉,是當年九州白玉山被血染,在混沌中漂泊萬年形成的獨特物質,非常稀有,我不會認錯。”
材質沒有錯,也就是說這宗主名章,是貨真價實的宗主認證,但上面卻刻了魔族的文字,也就是說……
“有沒有可能是后人篡改……不可能。”趙沉露一邊自語,一邊自行否定了這個答案,“這種紅玉有非常特殊的物理特性,一枚紅玉只能加工一次,一旦遭受二次加工,立刻就會粉碎,所以名章上的文字,也不可能是后人篡改上去的。何況如今相州大陸上還有誰會寫魔文?順帶一提,這魔文寫的真是標準,按照魔族的審美來看,書法或許比我都要好些。”
說到這里,趙沉露臉色已經鐵青。
九仙尊書法僅次于陸金瞳,而即便是最擅長魔文書寫的陸金瞳,也寫不出這么標準的魔文。
魔文的書寫不僅僅是勾勒線條,而是要對魔族內部的法則有極其深刻的洞悉和理解。在這方面,陸金瞳遠遠優于其他人,只遜色天外神劍一籌。而天外神劍的洞悉能力雖然傲視天下,但書法天賦卻著實可悲……
但無論如何,如果連九仙尊都寫不出這么標準的魔文,也就是說……
想到這里,趙沉露簡直毛骨悚然。
真是見了鬼了。
要說圣宗和魔族有勾結,那也太匪夷所思了,首先,王九本人在萬相園居住過,他當初早就懷疑圣宗有問題,多次使用指魔劍尋找與魔族的聯系,但每一次試探,結果都顯示了圣宗的清白。其次,宗主是將王九當作下任宗主來培養的,期間付出的成本絕無虛假,如果圣宗真的和魔族有染,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將魔族克星奉為領袖?
更何況……這幾十年來,趙沉露沒少和圣宗打交道,作為當年九仙尊之一,她不覺得自己會遲鈍到對近在咫尺的魔族一無所知,圣宗若是真的勾結魔族,用不到等天外神劍蘇醒,她早就該洞察到了!
這個時候,王九開口說道:“試著思考一下其他的可能性吧,過度的聯想只會庸人自擾,我們看到的僅僅是一枚雕刻了魔文的名章,至于其他的一切結論都只是我們的自行演繹。”
趙沉露點點頭:“我知道了,那么排除最不可能的那個選項,還有其他的什么可能性嗎?比如說,這印章上的魔文雖然是標準的魔族手筆,但加工印章可以通過刻印等方式,未必是魔族手刻的,也可能是這個女裝變態年輕時候在哪里看到了魔族留下的文字,覺得圖案很漂亮所以就刻在了印章上……”
王九問道:“把不解其意的鬼畫符刻在象征宗主身份的紅玉章上?”
“……反正一輩子也未必用得到幾次,除了他本人,還有誰知道他在名章上刻了什么?”說到這里,趙沉露仿佛來了靈感,又補充道,“圣宗宗主在被吸納入宗之后,就要舍棄自己曾經的一切,以避免私情干擾公務,其中就包括自己的曾用名。所以這會不會是她的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報復心理?圣宗要她拋棄曾用名,她就干脆選個荒唐的現用名來報復社會……”
王九沉吟了一下,說道:“也并非不可能,所以最好是找其他宗主對比確認一下情況,就能知道這是她的個人行為,還是有別的問題……你知道現任宗主的名字嗎?”
趙沉露聳了聳肩:“不知道,我一直叫他老頭……不過話說回來,我還真想不出幾個圣宗宗主的真名。通常來說,他們正式上任,就會拋棄曾用名,而后便被人稱為‘宗主’,很少再以姓名相稱了。以前我以為這是圣宗為了凸顯自身地位,營造一種‘唯一宗主’的氛圍,現在想來,這里面的確有些奇怪。”
王九考慮了一番,卻是不得要領,搖了搖頭:“既然如此,就只有找當事人確認一下情況了。”
之后,兩人從幽冥海的深海區域返回岸邊。
將三百年前的考察團困入絕境的時空亂流,完全沒能阻礙到兩人的歸程,一路乘風破浪,很快就看到了金燦燦的沙灘,以及沙灘上一座初具雛形的白色塔樓。青蓮書院的幾名擅長土木工程的修士,正十指并用,指揮著一群身強力壯的提線傀儡為塔樓添磚加瓦。
其余的修士,則大多在沙灘上收集海水、沙粒以及海洋生物的樣本,這支團隊雖然是王九臨時點名湊出來的,但此時已經展現出了井然的秩序,以及非常高的研究效率。
白色的塔樓頂上,負責測量風向和日光的修士最先看到王九和趙沉露,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輕聲開口問道:“院長,你們這么快就回來了?有什么收獲嗎?”
趙沉露看了王九一眼,見他沒有反對,便笑道:“超乎想象。”
那修士頓時瞳孔收縮,鼻孔張開,渾身血液循環加速,甚至下體都有充血的趨勢。
“超,超乎想象?可以讓我們看看樣本嗎?”一邊說,一邊不停地喉嚨滾動,吞咽唾沫。
趙沉露見狀不由一笑,與王九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目光。
女子微微陷入回憶之中,九州時代,商斕妃身邊總是圍著這么一群將研究工作當作畢生興趣乃至性趣的狂人,甚至連九州第一美人的魅力都難以動搖他們。這些人無一例外有著生理和心理上的扭曲變態,卻實實在在推動了整個九州的文明向前。
如今的相州大陸,也孕育出了同樣的研究狂人,而這一次在幽冥海中采集到的樣本,正適合拿來給他們練練手。
于是,在征詢了王九的同意后,趙沉露便將一瓶銀白色的粉末,以及一塊被細心切割過的玉石碎片交給了書院的修士。
“拿去分析吧,一周時間后給我們結果,看看你們能做到什么程度。”
不出意外,王九和趙沉露在幽冥海深處采集到的樣本讓書院的修士們陷入沸騰。
被錯亂的時空洗練萬年后徹底腐朽的玄銀,以及加持了時空錨后萬年不朽的玉石,全都是超出了現有仙道理論的奇跡之物。
而這種超出現有理論框架的奇跡之物,也就意味著一旦將它們解析出來,就能全面革新現有理論,推進文明大步向前。而作為推動者的所有人都將名垂青史。
對于青蓮書院的人來說,名垂青史的吸引力不大——寫給一群庸人和蠢人的史書有什么可在意的?但是突破現有理論框架,打開新的研究天地,卻是比任何事都更有吸引力的誘惑。
而這個研究項目的難度,又恰好在他們的能力極限邊緣——三百年前的考察團都能在絕境中突破極限,找到時空錨的制作方法,今日的青蓮書院自然也能做到同樣的事情。
不過,比起時空與劍道的研究,王九更在意的,自然是宗主名章上的魔文依米拉埃。
從幽冥海回歸海岸的時候,天外劍靈心中就開始產生不好的預感,仿佛自己落入了一個巨大的圈套之中。
事情太過反常,也太過巧合了。
偏偏是在他自爆指魔劍之后,找到了這枚刻有魔文的印章。那枚印章在王九看來就像是一把鑰匙,即將開啟一扇恐怖的大門。而失去了指魔劍后,王九已經沒辦法再像以前那么游刃有余。
但反思之前的決策,王九并不覺得摧毀指魔劍有什么不妥,他之前幾次都明確感覺到可能有與魔族相關的線索,指魔劍卻幾次都不能給出結果。這樣的劍實在是不要也罷。事實上,指魔劍在粉身碎骨的時候,都沒給王九指出過艦長室里的魔文印章。
雖然理性分析的話,這一切也可以做出合理的解釋——印章上的魔文的的確確就是一種特殊的鬼畫符,刻章的人與魔族沒有瓜葛,更不理解魔族的力量法則,這樣刻出來的魔文徒具其形,的確可能引發不了指魔劍的反應……
但比起這種牽強的解釋,王九寧愿相信事情背后有更深的因果聯系。
而現在他能找到的線索,就只有現任宗主這一條了。
青蓮書院,幽冥海臨時沙灘研究所。王九使用青蓮萬相圖聯系到了宗主。
圖卷上,宗主的身影霎時浮現出來,而老人見到王九時,眉毛微微揚起,略微驚訝道。
“哦?你和趙沉露已經采樣完成了?效率真高啊。”
宗主的聲音聽起來輕松自在,一如既往地沒有圣宗宗主的架子。
但王九卻沒辦法再像之前那么輕松地面對他了。
在面對與魔族有關的人和事的時候,天外神劍從來不會有輕松的情緒。
所以劍靈本相以嚴肅清凜的目光回應宗主,而后開口問道:“可以讓我看一下你的私章嗎?”
“私章?”宗主被這沒頭沒尾地要求問得一愣,“可以倒是可以,稍等我找一找。”
說完,老人的身影就從青蓮萬相圖上消失了,只留下略有距離感的聲音依然傳來。
“那印章我很少用,所以也沒隨身帶,上一次用還是3年前……所以我要好好翻一下箱子。不過,你要看那東西干什么?你們去幽冥海找到什么了?”
趙沉露在旁邊沉吟了一下,回應道:“我們找到了依米拉埃。”
“依米拉埃?”青蓮萬相圖里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而后用拖長的語調將四個音節重復了一遍,“依,米,拉,埃,有些耳熟啊,好像在哪里聽過……等等,莫不是意迷來啊?!”
最后,宗主用一個古怪的腔調將四個音節讀了出來,之后青蓮萬象圖上,就重新出現了他的身影。
這個時候,老人面上微現紅暈,表現出了高度的亢奮。
“你們找到那支考察團了?”
王九反問道:“這么說,你知道依米拉埃是什么?”
“是29任宗主的圣名啊。”宗主說道,“每一任圣宗宗主在繼位的時候,都要從迷天卷中鎖定圣紋作為自己的圣宗宗主之名,也就是圣名。不過迷天卷里的圣紋其實很早就失傳了,我們全都是靠著迷天卷的解之書來勉強模仿讀音,按照解之書里標的讀音,第29任宗主的圣名正是……算了我讀不太好,你們知道就可以了。”
而聽完這些,王九和趙沉露心中都已經天雷滾滾。
怎么還有這樣的設定!?
趙沉露率先發難:“圣名是什么鬼啊,我怎么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宗主說道:“很重要嗎?對于萬相園來說,圣名只不過是早年間留下來的不知道有什么鬼用的莫名傳統而已,我們后人依照慣性隨手為之,但其實沒有任何實際影響的。從13代宗主開始,這些圣紋的秘密就完全失傳,后人只能靠解之書牽強附會一下讀音,雖然每個人都會按照規矩為自己起名,但這個名字我們永遠都用不到,反而是被舍棄的曾用名,偶爾還會拿出來用一用。”
王九和趙沉露對視了一眼,沉吟一番后,共同接受了這個解釋。
因為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宗主對魔文一竅不通,甚至讀音都是靠什么解之書上那荒腔走板的音標來注明,也就難怪他從來沒能引起指魔劍的反應。
但問題在于迷天卷。
“迷天卷?那也不是什么洪荒圣物,只不過是初代宗主留下的文字記錄而已,也不是什么玄妙的功法神通,從迷天卷寫成的時候,就一直是放在門規那一欄里,屬于一種約束圣宗門人言行的規矩。但圣宗從來也不會頑固不化地死守不合時宜的規矩,這些年來就連圣宗的總綱都經過了多次修改,迷天卷的重要性在所有卷宗里幾乎墊底,所以我也實在想不出這里面能有什么問題……關于迷天卷我知道的就這些,喏,這是我的私章,按照解之書的音標,我的圣名應該是阿里虹阿那亞……。”
話音剛落,就聽趙沉露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一陣才平復下來,開口糾正道:“是阿里虹奧那伊亞,意思是生肉,你怎么會選這種名字?”
宗主一臉蛋疼:“我怎么知道圣紋的意思是什么?當時前任宗主要我選名,我就閉著眼睛翻開迷天卷,從上面隨便選了兩個圣紋,鬼知道怎么會被你們解讀成這樣?說來這圣紋到底是什么東西?九州時代的方言嗎?”
“方言啊……哈哈,有些類似呢。”趙沉露笑聲趨冷,“這是魔族的語言。”
霎時間,房間里一片死寂,青蓮萬相圖猛地卷了起來,片刻后又展開,卻沒有宗主的聲音和影像傳遞過來。
趙沉露等了一會兒,說道:“怎么,消化完了沒有?再不吭聲,我們就當你是畏罪潛逃了哦。”
“我就在這里,消化……當然消化不完,你們說的事情實在離奇,以我的眼界和腦力也根本無從理解,所以實在也是無話可說。”
趙沉露問道:“你不懷疑?”
“當然懷疑,因為說不通的地方太多了,何況劍靈前輩當初是在萬相園用過指魔劍的,那個時候為什么沒有任何反應?現在才來說迷天卷記載的都是魔族文字,我們圣宗傳承了兩千年的圣名全都是魔族的名字,要我怎么可能不懷疑?我甚至寧肯懷疑你們兩個的身份,也不想去動搖自己對圣宗兩千年傳承的信念。”
趙沉露又問:“那你打算選哪一邊?”
宗主說道:“我哪邊都不選,現在事情還遠沒有水落石出,沒解開的謎團那么多,我不可能隨意選邊。你們說迷天卷記錄的是魔文,總要有證據。”
趙沉露笑道:“魔族滅絕一萬年,現在天底下能解讀魔文的只有我們兩個,你覺得要什么證據才能證明這一切?”
“至少給我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為什么我們的創始人會留下魔族的文字,并將其列入門規之中。他們的清白是你證實過的,那么清白人為什么會留下魔文?”
這個問題,趙沉露就沒法幫王九回答了。
而王九同樣有想不明白的問題,沉吟了好一會兒,說道:“先去萬相園看看吧,把初代宗主的遺物再整理一下,我要全面搜集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