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這座隱園,往好了說是自然雅樸,但實際上就是條件簡陋。沈沛之這座竹樓修筑未久,因其不常在此留宿,必要的生活用品都缺。沈哲子雖然也沒有長居于此的打算,但必要的環境衛生也要注意到。
隨行仆從們先以艾蒿點燃將竹樓內外上下熏烤一遍,待沈哲子行入樓中,仆從們才又去割除竹樓外叢生的雜草。
倒不是沈哲子小題大做,而是這樣的居住環境確實不夠衛生。所謂別來無恙,在后世只是一句尋常問候語,在這個年代確有幾分嚴肅的味道。露宿野外遭恙蟲叮咬,哪怕在后世都有人因此而送命,更不要說醫療條件簡陋的時下。
沈哲子穿越最初便受體弱多病折磨困擾,這兩年體質漸有好轉,若一時不察被毒蟲叮咬枉送(性性)命,那才是真正(欲yù)哭無淚。心中縱有豪(情qíng)萬丈,也要活得夠久才能一展抱負。如當今皇帝雖有明君姿態,卻最終敗在英年早逝。這樣的錯誤,沈哲子自然不會去犯。
仆從們在外打掃衛生,沈哲子于竹樓內思忖推敲幾個不久后或會用到的方案。時人苦于無才氣可彰顯,他的苦惱卻是選擇太多。曹子建才高八斗,他的“才”又豈止斗升可以衡量。
但前段時間飽受爭議,沈哲子也意識到名氣這種玄虛東西既然由人吹捧出來,好壞便也在人唇齒之間,鋒芒太過顯露,未必就全是好事。若他真抄出幾首驚才絕艷到令人完全挑不出錯處的詩篇,只怕又會被人轉為人(身shēn)攻擊,靈光透頂,早慧易夭。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沈沛之與另一個(身shēn)著素白時服的人笑語行來。待兩人行到近前,沈哲子于竹樓上望去,才發現那人竟是舊相識,前年在吳興郡治烏程以醴泉真漿救了朱貢一命的丹陽名士任球。
這任球倒是風采依舊,可惜朱貢卻已經在年前病亡。倒不是沈哲子使了什么手腳,而是朱貢接連服散傷(身shēn),最終落個壯年暴斃下場。
沈哲子下了竹樓,那任球遠遠便顯出略顯夸張的(熱rè)(情qíng),大步行來,兩肩微張似要來個擁抱。這在時下并非什么過分舉動,彼此至交的的名士久別見面,比這更夸張親昵的動作都做得出。
不過沈哲子有了庾條的教訓,下意識抗拒與這些名士們有什么(身shēn)體接觸,加之也沒有和這任球交(情qíng)好到熟不拘禮的程度,因而先一步拱手為禮。
那任球倒也不以為意,行到近前后笑吟吟打量沈哲子一番,然后才笑著說道:“別后經年常思哲子郎君英辯之才,今(日rì)有幸重逢,郎君風采更勝往昔!”
“任君之清逸,別后我也常常思及。只是任君行跡飄然,如閑云野鶴,不著痕跡,俗人實在難踵其蹤啊!”
沈哲子也笑語寒暄道。
“閑云野鶴,哲子此言實在大妙,寥寥四字道破任君之翩然姿態。”
沈沛之自后方行來,聽到這話,便指著任球大笑說道。
任球聽到這話,臉上也是喜色甚濃,因這“閑云野鶴”之比實在大合他的心意,心內已經在思忖以后是否便以此標榜自己。
略一沉吟后,任球故作不悅對沈沛之說道:“我心內對沛之兄倒有幾分不滿,你我也算舊識好友,居然未聽你言到與哲子郎君是如此宗親。若非我今(日rì)恰好入園,豈不要錯過這一場重逢!”
時下大族傳承綿延悠久,族裔眾多,共享一個郡望家世,卻彼此老死不相往來的(情qíng)況都是尋常。便如沈沛之若非沈哲子一時動念要將之培養成一個名士,兩人此生都不會有太大交集。
沈家東宗如今勢位雖然顯赫,但沈充并非什么清望名士,沈沛之要在名士圈子里廝混交際,若頻頻提及與這位素有詭變之名的族兄關系親厚,反而會有壞的影響。任球有此責問,倒也并不奇怪。
沈哲子笑著為沈沛之解圍:“我叔父曠達物外,每每在外悠游月余,家人都要四方尋找才知其去往何處,倒非有意隱瞞。任君之不滿,莫非是因錯過許多品嘗我家真漿的機會?”
任球微微錯愕,而后便驀地大笑道:“先前只是欣喜于再見哲子郎君,倒將這最重要的事(情qíng)忘掉。尊府之醴泉真漿乃天授奇珍,一飲之后,回甘至今,余者濁湯劣酒皆難再入口。如此說來,郎君害我不淺,已年余不知酒味矣!”
“原來任君責我為吝夫,若早道破心跡,何須捱得如此辛苦。前事不提,今(日rì)必讓任君盡興!”沈沛之亦撫掌笑道。
任球則往沈哲子(身shēn)邊站一步:“今(日rì)已見哲子郎君,不必再仰沛之兄慷慨。”
“美酒雅器,賢者佳人,惟遇知者方能盡品形、髓、神三味之妙,任君乃伯樂,既有所請,豈敢推辭!”沈哲子笑語道。
聽到這話,任球更是喜悅,沉吟片刻后才又說道:“近來我于都中常聞人論哲子郎君,其辭多失于公(允yǔn),流于污蔑。我素知郎君非此類人,偶有力爭反見疏友人,如此愚者倒不足惜,只是深為哲子郎君惋惜。”
“雖說人生慰得二三子,但惡評如斯,我心內實在為郎君擔憂。待聞前(日rì)之事,更覺痛心遺憾,恨與此等不辨是非之禽獸之屬共飲江水!幸而郎君今次到隱園,我與此園中頗多舊識,愿為郎君奔走,使人見郎君之真質,諸多污蔑,不辯自明!”
聽到任球表態,沈哲子倒是一喜,他今(日rì)來這里目的正是為此,正擔心沈沛之影響力不夠,不能將園中所有人都召集起來看他表演。任球已是吳中成名頗早的名士,有他相助,倒是可以省掉許多麻煩。
于是他也不拘泥作態,當即便向任球道謝:“我終究年淺,修養未及,惡謗加(身shēn)卻難自辯,心中常懷憂苦。能得任君相助洗脫污名,實在感激不盡。”
他并不諱言自己對名氣的渴求,是因為通過任球的表態看出這人絕非一個甘于恬淡無為而自處的名士。若表現的過于淡然,反會讓對方失落不滿。
任球亦笑道:“我自知郎君何等靈秀俊彥,惡言相向猶如白璧蒙塵,今(日rì)為此以肅視聽,郎君何必言謝。只是我在園中并無太多仆役,還要向郎君求幾名家人歸我處布置一番,待夜后邀請園內隱者一聚。”
人家肯出面幫忙已是一件好事,哪還能要求其出工出力,沈哲子連忙讓一名仆從去隱園門口喚一批護衛隨任球去聽用差遣。彼此又寒暄幾句,約定晚間再會,于是任球便攜帶沈哲子隨行的酒食之類匆匆返回自己居所去布置。
或因自己在園中影響力不及任球而有些吃味,沈沛之望著任球背影,頗帶酸意道:“這任球也算是一個奇人,本是一個寒門卑流,自幼卻雅好諸多,鄉里頗知名。成年后不事產業,四方悠游,幸得賢妻((操cāo)cāo)持內外方不至流于赤貧之中。那位任家婦,亦有割發之賢,若無這賢內助,任球未必有時下之清名。”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倒是不免一奇。時下世家貴婦裝扮,形式繁多的假發發髻乃是最重要頭飾,因而頭發也是頗為重要的商品,價值不菲。
陶侃之母便有割發待客的賢良之舉見諸史冊,沒想到任球的妻子竟然也有此類行為,但由此亦反應出任球家境確有困蹇無以為繼的艱難時刻。
沈哲子向來覺得,所謂魏晉風流,那些名士們之間互相吹捧唱和還在其次,最難能可貴的是對婦女的肯定和尊重。這種尊重,還不是后世唐朝那種婦人當權亦或寵妃帶挈全家幸佞的浮躁之風,而是真真正正對于婦女的社會地位以及對家庭的貢獻予以認可。
東漢以降,神州飽受戰亂之苦,三國故事后世看來激動人心,下面卻埋藏著累累尸骨。至于八王之亂,胡虜橫行,更是神州未有之戕害。這樣的一個時代背景下,家無成丁者不知凡幾,婦女既要((操cāo)cāo)持內外,養親奉老,還要負擔起子女的教育責任,以其纖弱之體撐起一個家庭,實在值得欽佩謳歌。
反觀后世明清理學對婦女待遇越來越不公,從社會到家庭都完全淪為從屬地位,更為其行為施加諸多枷鎖桎梏,不能不說是一種退步。至于到了沈哲子穿越之前那個年代,則又矯枉過正,過分強調成為世風,不乏人以恐妻為美。但這又是何必,平常視之,平等待之即可。
“不過這任球之奇還不止此,悠游經年,清名漸有,常為顯達人家座上之賓。人贈財貨皆不推辭,由是清名有瑕。但若顯貴者舉薦其任事,則一概不出。因此既有人言其隱而待沽,又有人贊其貞守清趣,不拘小節。”
沈沛之又嘆息說道。
聽到這話,沈哲子對任球不免又高看一眼,繼而便思忖其(熱rè)心相助自己有何意圖。首先惡意是可以排除的,首先自己本(身shēn)素質擺在這里,那任球在吳興鄉議雅集便親眼所見,若真對自己有惡意,應該阻攔眾人看他表演,怎么會這么(熱rè)心幫忙搭場子。
但若說激于義憤不忍見自己被小人污蔑才出手相助,則又有些不可能。自己這番惡評因何而來,這任球不可能不知,如此水深之局,他一介白(身shēn)竟敢主動涉入進來,看來所謂貞守清趣未必,隱而待沽或許更接近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