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逸軍行不久,第一批派出的斥候已經返回,很快被領到主將面前匯報消息。
待聽到著火的乃是龍都渡口附近的下都塘,蘇逸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一些,繼而便又疾聲問道:“那么龍都渡口態勢如何?可曾遭受襲擊?”
斥候搖頭道:“卑下只是到達下都塘附近觀望到營壘民船俱被焚燒,亂民四方奔逃,前進不易,只能先行撤回稟告。”
雖然斥候沒有得到龍都方面的消息,但是蘇逸心內已經漸漸有了猜測,放火者無論是哪一方的人,人數肯定不多。
一方面石頭城這里有自己守衛,建康東面還有部并許多游騎望哨布置著,南面宣城更是被掃((蕩蕩)蕩)一空,無論哪個方向都不可能會有大股軍隊悄無聲息的潛入此處。另一方面龍都左近最重要的自然是渡口的米糧,對方不沖龍都而選下都,也必然是因為軍力不足。
有了這樣一個認識,蘇逸漸漸放下心來,一面派人回報石頭城不必過分緊張,按照原計劃分兵守住建康城周遭出口,一面又有一樁愁緒涌上心頭來。
下都塘數千民夫乃是極為重要的人力,轉運米糧補給都要仰仗他們,尤其在姑孰大戰正酣之時,后方補給稍有延遲就會令得前線軍心不穩。而且這些民夫都是丹陽左近鄉民,一旦放任他們往各方流竄,不但再集中起來不容易,還有可能再滋生別的事端,或是動搖本就搖擺不定的宿衛軍心。
略作沉吟后,蘇逸便命部眾加快行軍速度,務必要在民夫們完全潰散之前再將他們集中看管起來。還有關于敵(情qíng)如何畢竟是他自己的猜測,終究要看到龍都渡口安全無虞他才會完全放心。
此時已經過了午夜時分,距離下都塘被燒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不獨大量民夫往四野逃離,就連軍營中那千數軍士也早已經被沖散。停泊在水塘中的民船尚在熊熊燃燒,冒起滾滾濃煙。
在距離下都塘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上,徐茂等人或站或立,幾乎個個帶傷。為了保持行動的敏捷,他們并沒有穿戴雖然防御更嚴密但卻太笨重的甲具,各個輕甲上陣。
幾十人去沖擊千數人的營壘,雖然占了一個出其不意的優勢,但力量也實在薄弱,要在最短時間內造成最大的(騷sāo)亂,每個人都必須要竭盡所能,時間緊迫并不容許他們收斂藏匿,因而每個人幾乎都遭遇到了不同程度的圍攻。能夠活下來趁亂沖出,已經是僥幸至極。
徐茂左肩胛被一支流矢(射射)中,腹部也挨了一刀,眼下卻來不及仔細診治,只是折斷了箭桿,稍作包扎。這會兒他正在一名龍溪卒攙扶下,神態焦慮望著左近倉皇逃過的民夫,以期能夠發現同伴。
他們如今所在的位置便是早先選定的集合地,此時早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但是徐茂(身shēn)邊聚集起來的人數卻才只有區區二十幾人,而且像是謝奕和庾曼之這兩個隨隊的世家子弟,統統都還不見蹤跡。
“將軍,時辰已經過了!”
一名龍溪卒忍不住提醒道,今次沖營在他們過往執行的任務中并不算是最艱巨,早年作亂或是平亂時,甚至不乏一支小隊全軍覆滅的(情qíng)況。雖然心內也悲痛于同伴沒于亂兵之中,但這就是他們的使命所在。龍溪卒的養成遠比普通家兵部曲要困難得多,尋常戰陣廝殺用不到他們,但是像這種突襲或者攻堅,則是他們不容推卻的責任。
“再等一刻鐘!”
徐茂語調壓抑說道,心內仍存一份僥幸。他已經看慣了生死,而且深知此行任務之艱巨,折損半數都算最好的結果。但今次行動中,無論是不以家世為美、(身shēn)先士卒的庾曼之,還是這些驍勇善戰、悍不畏死的龍溪卒,都讓他從內心里感到欽佩。他寧可多留險地幾分,能夠再救出一名同袍壯士都是值得的。
“來了,來了!”
一名蹲在巖石上觀望的龍溪卒突然指著下方驚喜道,徐茂等人連忙望去,只見下方又有二十多人相互扶持著向這里行來,正是庾曼之他們一行。
眾人臉上皆涌現出喜色,推開左近奔逃的民夫鄉人迎上去。還未靠近過去,便聽到整條胳膊都耷拉下來的庾曼之指著謝奕破口大罵:“謝無奕你這蠢貨!我早說過是這一座山丘,你非要帶著我們往西邊奔!”
鬧出一個大大烏龍,帶著眾人跑向錯誤集合地的謝奕聞言后也不敢反駁,只是尷尬笑笑:“早先過分著迷飲了太多酒,勿怪勿怪!來(日rì)都中作飲,功勛賞錢我絲縷不留,全與諸位共樂!”
劫后余生又匯合同伴,這些人縱有爭執,心內還是喜樂更多,留在這里將(身shēn)上傷勢稍作處理,然后便結伴行下山丘,往東北青溪方向而去。庾曼之這小子整條胳膊都被砸得脫臼,耳后更是有一道血淋淋刀傷險些將半個頭顱都被劈開,他卻恍然未覺,樂呵呵抱著幾個血淋淋的斬首頭顱,念叨著要帶回家給父親觀賞。
時間一點點過去,隨著三千石頭城守軍沖來,大量民夫被向東面驅趕。而龍都渡口營地中也早有警覺,豎起熊熊的火炬,幾千守軍嚴陣以待,同時又有幾百騎兵沖出營帳去打探消息,同時驅趕逃奔至此的民夫們。
兩軍匯合之后,龍都守將匆匆行來與蘇逸互通消息,待聽到龍都方向確是沒有遭受襲擊,坐實了自己的猜測后蘇逸便松了一口氣。今次他確實大意了,不知被哪一方小股侵襲,居然鬧出這么大的亂子,讓整個下都塘都幾乎被摧毀。但所幸對方人力不足,雖然有(騷sāo)亂,但也只是一場虛驚。
蘇逸快速吩咐龍都守將收拾局面,然后準備返回建康城外去坐鎮平亂,耳邊忽然聽到轟隆隆沉悶之聲,旋即腳下整個大地都顫動起來,似乎萬馬奔騰,又似是地龍翻(身shēn)。心內正遲疑之際,突然聽到遠處一聲凄厲吼叫聲:“山洪涌來啦……”
這聲音還未停止,天地之間那巨響越來越清晰,正是撼動山巒、令人聞之色變的水浪巨響!
蘇逸腦海中驟然一片空白,繼而便有靈光一現:“龍都航埭……該死!”
他的思緒至此戛然而止,整個人被親衛扯得橫立起來往最近的山崗上沖去,回眼一望只看到那翻涌的水浪裹挾著泥漿亂石橫推而來,原本的龍都營壘早被洪水吞沒大半!旋即一道水浪激涌而起,驟然打滅營門前的諸多火炬,視野中已是一片漆黑,蘇逸兩耳中轟鳴一片,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嘶嚎慘叫聲!
由于早先航埭這里準備的牛馬畜力早被挪作他用,最終開閘放水拉動絞盤鐵索全靠那群被俘虜的宿衛兵士們。
塘中蓄水滾滾涌下,沈哲子已經來不及再去查看水攻究竟能造成怎樣的成果。但看水閘處滾滾涌下的水流,可知龍都渡口定無幸免,將成澤國。水埭之類本就是為了抬高水位之用,與河流之間必然要保持一定的落差,加上龍都水埭半年多都沒有開閘泄水,蓄水充沛,今次水閘盡開,水力之充沛絕不遜于山洪暴發!
“將軍,這一眾宿衛俘虜該當如何處置?”
如此順利的完成任務,一眾世家子們包括龍溪卒都是倍感振奮,有人上前詢問道。
看一眼那些瑟瑟發抖的宿衛兵士,沈哲子略作沉吟后擺手道:“由得他們自去吧。”
沈哲子本質上并不是什么嗜殺之人,即便是兩軍對陣,也從不以斬首多少為美。況且這些宿衛兵士并沒有什么立場可言,即便為惡也都受人裹挾。他們未必良善,但也不是什么天生的兇徒。
“將軍仁慈,放爾等逃命,各歸鄉土藏匿,若有再敢從逆者,定斬不饒!”
龍溪卒們上前宣令,那一眾俘虜們聞言后如蒙大赦,紛紛四散奔逃。雖然如今他們也看出來這一群所謂的王師僅僅只有幾十人而已,但實在已經生不出什么抵抗之念,不旋踵,便有過半人消失在夜幕中。但也有幾十人卻留下來,待見到龍溪卒們神色轉為不善,忙不迭下拜道:“我等受賊眾脅迫,雖有從逆之實,卻實在無心為惡!愿從將軍驅使效命,以罪償功!”
沈哲子聞言后略作沉吟,然后便吩咐道:“給他們兵刃!”
“將軍,這……”
會稽孔混上前低語道,實在是不放心這些輕易倒戈的兵士。
“我等本就是王命之師,豈能阻人歸于王統。”
沈哲子雖然說得大義凜然,但其實也是接不接納這些人危害都不大,且不說這些留下來的俘虜人數不過五十多人,即便是再翻一倍,也難威脅到他們這一部龍溪卒。
“出發!”
待到那些俘虜各自裝備武器之后,沈哲子便率著翻了一倍數量的部眾往北面青溪方向疾行而去。他要在天亮之前趕到城外,趁著最后一點夜色掩護沖進臺城去掌握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