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582 永不相棄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漢祚高門 | 衣冠正倫   作者:衣冠正倫  書名:漢祚高門  更新時間:2018-06-04
 
“或許我們,真是老了……”

在返回官署的路上,溫嶠又嘆息一聲說道。返回這一路上,他已經不止一次的這么感慨,除此之外,卻不知還能說些什么。

劉超一路只是默然,他私心不喜沈哲子那種做法,所謂同刑同辱,這成了什么?如此公然聲援呼應,近似結黨,這將國法禮章置于何地?可是親眼目睹所見,他心內卻難生出什么反感,甚至于久平無波的心境都因此而((蕩蕩)蕩)起漣漪。

他甚至不乏聯想,假使如今臺內有一位臺輔重臣能夠持于正論,又有擔當,敢作為,自己會不會景從其后,矢志不改?

此時再聽到溫嶠再一次的感慨,他心內一動,忍不住語調蕭索道:“或許未必是我等老不堪用,只是不幸早生了幾十載……”

溫嶠聽到劉超這么說,眸中已是流露出詫異之色,有些不敢置信的轉望過去。兩人視線交觸,各自都感受到對方復雜的(情qíng)緒,或是惋惜,舊憾難追,或是傷感,韶年不再,或是感慨,生不逢時,或是緬懷,故國難返……

劉超被人冷落慣了,反倒不適應這種(情qíng)緒的一時暗合,臉龐有些僵硬的擠出一絲笑容,繼而便拱手告辭離開。

溫嶠站在原地望了劉超的背影片刻,自己也驀地一笑,隨后便轉行向自己的官署,只是心(情qíng)仍未能稱之平靜。目睹先前沈哲子所言所為,又思忖一路,對于沈哲子意圖所在,也大約能想明白一些。

只是想得越透徹,心內便越感慨。他是沒有看走眼,這個小子是個天生的名賊祿鬼,奇招迭出,困境難縛。但是察其所為,哪怕明知其意圖所在,心內仍然難生出什么什么反感,反而是加倍的欣賞。

“或許此世,真的欠缺太久敢作敢當之人……”

輾轉南北,溫嶠既在并州苦寒之地與胡虜交戰過,也在江東動((蕩蕩)蕩)不寧之地與宗賊亂兵較量過,閱歷越深厚,心內越迷茫。他想不明白,原本大好的一統局面,怎么短短幾十年內就淪落到這步田地?害世者何人?誰人應為首惡?出路又在哪里?

諸多問題橫亙在心頭,一個個都沒有明確答案。

對于沈哲子,他起先感受到的是這少年迥異于尋常吳人的廣闊視野,仿佛井底之蛙生而便知天地遼闊,那一份(胸胸)懷,較之許多僑門子弟尤要勝出許多。

其次便是這少年的機敏應變,洞察入微,簡直不像是一個少年人該有的稟賦,哪怕俗世浮沉年久的高智之士無過于此。

還有其人對于機會的把握,簡直像是有預知之能,應對之靈敏仿佛發乎本能,再怎么復雜的局面,都能把住問題的核心,找到一個攫利最多的手段。

而今天,他見識到了沈哲子的另一面,那是這個世道缺失已久的特質,責任感!

溫嶠也算識人,所接觸的不獨有劉琨這樣苦心孤詣、死不失節的大名士,又有時下江東南北諸多賢達名流,包括他自己本(身shēn)便是名著江左的國之重臣,但是過往所見這么多人,從沒有一個能讓他感受到如沈哲子(身shēn)上那般濃烈的責任感。

仿佛這年輕人生來便具使命,不必懷疑,不必迷惘,只需要一路向前奮進。

想不通,但卻很羨慕。最起碼,這樣的人無論境遇如何,不必如他一般、如大多數時人一般,心內常懷迷惘和焦灼,不知出路之所在。

“你這郎君,定策籌劃時諸多智謀,怎么每至關鍵時刻,都要做出許多讓人難解的蠢事……天寒地凍,若真凍壞了(身shēn)體,你家娘子將依何人?你家親長將要何等悲傷?內外諸多仰仗你的人,將要怎么辦……”

暖閣內,皇太后眼望著裹緊皮氅、懷抱暖爐,卻仍瑟瑟發抖,臉色蒼白憔悴的沈哲子,秀眉微蹙,連連埋怨。只是說了沒幾句,眼眶已是泛紅,繼而淚水便自臉龐滑落:“旁人不知你的苦心,我卻是深知……好,真是一個好、唉,我已經不知該說什么……”

講到這里,皇太后已經掩面啜泣起來,悲不成聲。

沈哲子自然知道皇太后因何而如此悲傷,其實皇太后是想多了,且不說這件事本就出乎他的預料,但就算是他有意(誘yòu)導為之,其實也和皇太后傷感的原因沒有太大關系。不過眼下倒也不好解釋太多,只是垂首聽訓。

啜泣良久,皇太后才抬起頭來,兩眼再望向沈哲子,滿是溫暖喜(愛ài),語調顫抖道:“你這郎君越是知人心意,越是勉強自己,我就越是慚愧、越是悲傷……幸在先帝睿智識人,若不然、若不然殘下孤兒寡母,將托何人啊……滿廷公卿,盡是豺狼之(性性),所念唯其榮辱得失,唯有我家賢婿、唯有維周啊,不計榮辱,不懼毀謗……”

“母后何必言此,這都是臣……”

沈哲子聽到皇太后如此盛譽,忙不迭避席起(身shēn)。

皇太后見狀,忙不迭擺手道:“不要動,不要動!你且安坐,我不說、不說這些!皇帝快扶你姊夫坐下,你要記得,你家姊夫今(日rì)所受寒苦,俱是代你所受!賢臣或可分于國憂,你家姊夫不只能分國憂,更是共擔家恨啊……”

“母后慎言……”

沈哲子歸席后,眼見皇太后越說越激動,忙不迭低聲提醒道。

皇太后聞言惶然,下意識以手掩口,繼而只是催促皇帝幫沈哲子將氅衣再裹緊。

待到沉吟少許,皇太后才又言道:“維周實在不必如此,今次之事,就算是有人窮究深責,大不了你(身shēn)入苑中來,久待時怨平息,無謂戕害自己。”

沈哲子聞言后,也并不為自己申辯。他今(日rì)這一番舉動,在旁人看來或有撇清責任或是嘩眾邀寵之嫌,這一類人,以高智自居,似能洞悉世間真偽。但沈哲子恰恰不是做給那些人看的,而是做給希望看、需要看的人去看。

許多事(情qíng),看似多余,看似沒有必要,但就是這些冗余不必要的事(情qíng),能夠讓人心更加有凝聚力,能夠讓口號更加有號召力。大眾能夠接受到的東西,永遠都是形式主義。道理永遠說不通,喊得響的永遠都是口號!

今次這一場局,就是在狙擊他的人望,如果處理不好,他過往在人望上的努力就要泰半流失掉。那些于事者遭受一番折磨,即便無事被放出來,這件事也會成為他們心頭一個(陰陰)影,(日rì)后未必再會因沈哲子的什么主張而拿出拼命的勇氣。

沈哲子就是要告訴那些人,只要認同他、響應他,便永不相棄!這是他的責任,他的擔當,是他和那些擁護者們之間彼此的默契!在他們孤獨、彷徨的時刻,給予他們最為有力的聲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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