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們的居住區與石虎并其親眷居住的內府尚有一段不遠的距離,而且這中間防事周全,守衛極多,完全不遜于一座堅城。除非調集大規模的兵眾攻打,否則很難小規模的突入進去。可見這個中山王雖然熱衷于豢養悍卒兇徒,但也深知這些武力一旦失控的危害程度。而在這一路行入的過程中,辛賓也明白想要刺殺石虎真的很困難,尤其對當下的他而言,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后,他轉而開始思忖石虎因何突然召見自己,而自己又能通過這一機會達成怎樣的目的?雖然身在中山王府,行動上有諸多不便,但通過與那些武士們的接觸交流,辛賓對于外界的訊息也并非一無所知。江東朝廷在江北戰事的全面突破,尤其是駙馬沈侯接連收復重鎮,對他們這些身在敵國險境中的部下們而言,更是一種極大的鼓舞。石虎王府中所豢養的這些武士,成分本就極為復雜,并不獨限于羯奴和晉人,各族雜胡同樣占了很大的比例。簡而言之,就是北地一群唯恐天下不亂,存心趁火打劫的亡命之徒。而這些人對時局的某些看法和推測,稍加留意總結便能得出一個結論,隨著江東朝廷在南面戰事的突破,石趙內部處境堪憂。雖然王師眼下尚在漢沔、淮水一線,僅僅只是恢復了些許早年的對峙形勢,還沒有直接進攻到中原地區,但對人心的震撼卻是極大。過往這些年,石趙雖然將北地許多割據勢力一一剪除,已經占據了華夏之地,但人心的歸附和局勢的平穩卻非朝夕之間能夠完成。單純從法統性而言,繼承了中朝遺澤的江東朝廷無疑還是具有優勢,乃是晉人正統所在。石趙雖然國勢興盛一時,但其正統性卻還遠遠不夠。在大多數人心目中,趙主石勒不過只是一個趁著天下大亂而躍起的胡酋而已,而在一些不甘居人下的人看來,彼能為之,我亦能為之!高位重權,兵強馬壯者居之!就算這些人絕大多數都無逐鹿中原的野心,但毫無疑問,只有天下復歸于動蕩,他們這些亡命徒才會有更多的出頭機會。講到武勇暴虐,他們未必落于如今趙國中居于高位的那一群,所欠者唯獨機會而已!可以預見,石趙如果沒有什么強力的舉措,實在很難震懾住內內外外許多騷動的人心。在這樣的情況下,石虎召見自己,目的可想而知。極有可能此人是想了解一下淮地形勢,或許已經有了領兵與南面作戰的想法。認識到這一點之后,辛賓心內便有幾分焦慮。雖然他在石虎府中只是一門客武士而已,但是單憑自己所見淺表,已經能夠感覺到單純從兵事而言,趙國甲兵之盛是要遠遠超過江東。若石虎真的要率大軍南向攻打駙馬所在,實在不是一樁幸事!“要不要稍微夸大一下淮地形勢兇險,讓石賊不敢南掠?”辛賓心內自然浮現出這個想法,而這時候,他已經穿過一道牌樓門庭,身在王府內域。“且先在此等候,不許隨意走動,若是犯禁,即刻喪命于此!”那引路之人將辛賓領到一間廳室門前,隨手一指于內,言中不乏威脅,匆匆吩咐一聲便轉身離去:“稍后大王若是有暇,自會使人召見。”辛賓探頭一望,只見廳室中已經坐了二三十人,大概都是等待召見者,心中不免自嘲一笑,暗覺自己先前那想法實在有些托大。他不過王府一門客而已,能不能得召見還是未知,更不要說去影響到石虎的想法。不要說他,只怕他那個名義上的主公,已經喪身南土的黃權只怕也難做到。于是他也不再多想其他,當即便行入室內,擺出一個兇悍姿態,在廳室內安然坐下。
—中山王府內一殿堂中,石虎正在宴請桃豹等一眾族中舊將。從時間來看,這些人是在從建德宮退下不久后便來到中山王府,早先主上那一番不乏嚴厲的訓斥,或是不解其意,或是根本就不在乎。酒熱正酣,一群胡將們言辭也越發放誕起來。席中一名虬髯胡將醉眼迷離,手捧酒器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先是大笑兩聲,而后才嘆息道:“主上權位越高,膽略反倒不如以往,今次南虜淺進,不過一樁小事而已,主上居然就憂慮難當,不能安心!縱然主上已是年高,但國中尚有我等英豪,難道還能讓南虜兵入中原?”這話一出口,殿堂內原本喧鬧的氣氛陡然一凝。雖然眾人心內多半此想,但公然臧否君王終究還是不妥。因而一時間無人敢于接口,俱都偷眼望向上席中的中山王石虎。石虎懷攬酒杯,通紅的臉龐看不出喜怒,然而坐在其席畔的長子齊王石邃,神態已有幾分怒色,手指扣在腰際刀柄,已是不乏躍然而起之勢。“張勱醉了!”坐在側首的桃豹起身拉住那人肩膀,用力拍了兩下將他頭顱按低,這才垂首對上方石虎父子說道:“我等不過粗鄙武用,何敢自稱英豪!國中自有大王并府下幾位殿下,俱是當世天命所貴,又怎么會有南虜爭國的憂慮!”那個名為張勱的胡將也覺出自己失言,尤其看到齊王石邃不善的目光,再多醉意也都隨冷汗噴涌而出,忙不迭就勢跪在地上想要補救:“大王自是英明豪邁,當世無人可及!只有從于大王麾下,才覺平生無懼!主上是蒼天眷顧,門戶之內自有大王這種雄猛之選鎮國,又何必去擔憂區區吳蜀邊患!”石虎聽到這話后,已是哈哈大笑,驀地探手抓下兒子腰際那佩刀,擺在兩手之間垂首摩挲。眾人看到這一幕不免繃緊心弦,唯恐這位大王不能釋懷,揮刀劈死那失言之人。而那個張勱則更加膽顫,嘴角都有口水酒液涌出,很快便打濕了頜下濃密胡須。“小兒哪知上器難得!寶刀在手只是浪費,是要放在真正勇武之人手里,才能殺盡該殺之賊,世道都覺膽寒!”石虎說著,手掌已經握住那鑲滿寶石珠玉的刀柄,驀地抽出利刃劈手斬落一角木案,而后才在那滿頭冷汗的張勱驚悸目光中還刀入鞘,手臂一振便將寶刀拋至其人面前,大笑道:“張勱正是這樣的猛士!”眾人見狀,這才暗自松一口氣,同時不免為那張勱感到慶幸。而張勱也是下意識擦一把額頭冷汗,叩頭如搗蒜,兩手保住寶刀顫聲道:“卑奴便是大王手中利刃,刀鋒所指,勇往無前!”眾人聽到這回答,俱是拍掌大笑叫好,只有那齊王石邃,兩眼仍盯住那張勱懷中寶刀,難掩不舍之色,而視線再落向其人臉龐時,已是忍不住的殺機流露!接下來氣氛復又歸于融洽,眾將一邊歡飲一邊推崇中山王,多言大王若出,則天下無憂,富貴常享!又過一會兒,宴席才近尾聲,眾將或是告辭,或是被引至偏殿安排美人作陪繼續享樂。石邃這會兒也站起身來,率著幾名甲士壯仆從側面往殿堂外行去,然而身后陡然傳來一聲厲吼:“你要去哪里?”石邃聽到這聲音后,神態不免一凜,轉過頭來便見父親正大步向自己走來,還未及開口,碩大堅硬的拳頭已經迎面而來,將他一拳打倒在地!石虎性情暴戾,教訓兒子同樣少有留手,拳加,很快便踢打的石邃倒地不起,哀嚎連連,過了好一會兒才意猶未盡的甩甩手上沾染血漬,恨恨道:“真是蠢物!這些兇悍奴將,俱是你家家業柱石,門欄內的虎狼鷹犬,舍去性命護佑滿門富貴,居然一刀難舍!”受這一頓拳腳加身,石邃已是遍體鱗傷,病犬一般趴在地上,臉龐都貼在了地毯上,連連叫饒哀聲道:“兒子錯了,兒子知錯了……父王饒命!”石虎聽到這話,不免更加氣惱,一腳踏住兒子側臉怒聲道:“我若有心殺你,豈是乞憐能饒?蠢物生來不知人世多艱,這內外權位富貴,是你父輩舍命搏來!再敢作此可鄙姿態,我必將你斬殺庭下,不養家門敗類!”石邃聞言后已是瑟瑟發抖,再也不敢多說什么,當然他臉腮都被踩踏,也確實說不出什么,只是喉間嗚咽有聲。發泄一番怒火,石虎才搖搖擺擺復歸于席,示意石邃起身入座。而石邃過了一會兒才爬回席位上,垂下的眸子里余光頻頻掃向席上父親,不乏狠戾之色。“南賊偶有寸進,卻致主上肝火大動,無非要給他家奴婢生養的劣子謀一個機會,想要大起國人南面建事!他這自肥之心,實在可恨!往年不過中原一旅游蕩之師,要靠我悍卒勇斗,屢破敵虜,才有威震華夏之實!如今御者愈眾,反而要罪我舊勛崇高,圈養國中!”聽到父親憤然之聲,石邃便小聲道:“大雅庸碌之徒,較之兒子都不堪遠甚,又怎么能夠比于父王!主上負義忘恩,因我父子勇武,反要目作仇寇。兒愿親率三百殿下勇士,反囚主上于內,將父王送上應得之位!”石虎聽到這話之后,笑容變得歡暢起來,再看向兒子時已經不乏贊賞,笑語道:“你父是以奮勇至今,兒郎也應常保此志!大雅忘我家本,縱有主上眷顧,早晚都是難得善終!不過以兵僭主終究太多不測,不至絕途,不能輕用!”“主上近年所為,實在忘本逐末。他若仍是武鄉鄙夫,世道又怎會重他?因于兵事而起,反倒疏遠舊人,這是自絕前途!人以性命與他共逐富貴,如今大事將濟,反倒不能恣意而享。所以人情歸我,名位豈能拱手讓人!南事我本不愿多問,但他竟要以此扶植劣子,就要讓他明白,這實在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