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內部空間不小,尤其是底部幾層,幾乎每一層都能容納幾百人。但如果真放那么多人進來,比肩接踵、擁擠不堪,那也沒有了集會的氣氛。
真正沈哲子親自發出的請柬,不過三十多份而已。不過那些受邀請的人,本身也有親朋好友想要湊湊熱鬧,兼之又有人求告到沈家其他族人那里,也都不好拒絕。所以今天摘星樓里,最起碼聚集了有近千人。人雖然不少,但是分層安置下來,場面倒也不算喧鬧。
今天沒有皇帝到場,也就不像昨天那樣直接開放到九樓,僅僅只是開了下五層。沈哲子就在這第三層樓里坐定,登樓途中雖然上前禮問者眾多,但當他真正入座的時候,身邊也并沒有太多人流連。
雖然摘星樓里本身并沒有什么等級分明的待客規矩,但在都內廝混久了,人也大多能夠擺清楚自己的位置,彼此相當的人聚在一起。真要強求越過層次倒也沒人制止,但會被人恥笑則避免不了,而且自己也不會自在。這種無形的尺度,古今皆同,對于許多人而言,摘星樓能夠給他們提供一個接觸到駙馬的機會,便是不虛此行。
沈哲子如今雖然待人謙和有禮,但也不過止于點頭之交罷了。如果真要具體到和每一個人都作詳談,憑他目下的人望,那就不是禮貌,是作踐自己,也就不用再做別的事情了。
當沈哲子落座后,分散在其他樓層的人也都紛紛行來略作禮問,有的便直接留在了這里,有的則稍作停頓便轉去別處。
摘星樓三樓有一座碩大的高臺,三四樓之間俱能望見高臺上的情景。今日樓內倒沒有安排什么歌舞樂姬之類的尋常節目,這讓一些想要一飽眼福的年輕人們都不免遺憾。
要知道摘星樓在都中名氣之大,還有一點就是樓內上演的雅戲乃是當世一絕,比如早年駙馬入仕擔任東曹掾時,在樓內宴客所上演的那一場魚龍曼延。許多曾經身臨其會,親眼見識過的人,哪怕過了幾年,言到當日瑰麗美態,仍是津津樂道,繪聲繪色,令聞者都頗感羨慕,遺憾不能親睹。
不過此刻那舞臺也沒有閑著,有一群伶人正在臺上表演一些劇目。往年建平園上演一場《花木蘭》戲劇,讓這一種新的戲劇形式很快在都內風靡,不獨在權門之中深受追捧,就連一般坊市中也都出現一些類似的節目。將樂府聲曲與俳優雜戲結合在一起,再用一些敘事故事串聯起來,便是一出極好的視聽盛宴。
當然士庶之間還是自有趣味標榜,也因此衍生出許多新的劇目。比如早前借了沈家聲勢而在天師道內斗大占上風的陸師君,便集結大量宗教人士,編演出許多宗教題材的劇目。
至于被時人念念不忘的魚龍曼延,沈家那些道具和相關的伶人,便都被天師道租用過去裝神弄鬼以招攬更多信眾捐獻,旬月之間便有大量財貨貢獻回來。這也算是沈哲子利用先進的文化娛樂方式,終于讓自家那些讒道之輩浪費的財貨開始回流,但想要徹底的扭虧為盈,還需要不短的時間。畢竟他家人尤其他母親魏氏,在這方面實在太能造了。
沈哲子將手插進天師道里,別的好處短時間還沒見到,最起碼在止損方面已經立竿見影。雖然他母親還沒改了這惡習,但是天師道如今的一把交椅陸師君是不敢再肆無忌憚侵吞沈家財貨,進獻多少轉頭都要乖乖送回來。
眼下舞臺上正在上演的乃是一出名為《兵尉曲》的劇目,這是一出坊間熱劇,不過在世族之間卻乏甚關注。畢竟實在沒有什么代入感,或許尋常兵戶子弟能夠因功升為兵尉等兵長已經分外難得,可是世家子弟若要從軍,兵尉一職甚至連起點都夠不上。
不過如今樓內眾人也都知這一出劇目本就是根據駙馬麾下兵長事跡改編,因而便有人別出心裁,讓自家伶人閉門排演,今日終于等到機會,帶入沈園來供駙馬欣賞,也算投其所好。
沈哲子在席中聽了一會兒那《兵尉曲》,由于眼下戲曲還是草創,表現形式遠未成熟,劇情背景、人物言語多靠樂府詩篇帶出,人物則用一些簡單的動作表現,因而對創作者來說難度不低。此時舞臺上上演的這一出戲,很短的時間里便切換了十多種樂府題目,用詞編排都很考究,能夠感覺得出創作者也是用了心。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喚來樓內管事,詢問臺上表演者是哪一家子弟帶來,將人帶到他這里來。
那管事離開稍作詢問,又過片刻,便將一名年在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帶了過來。
“吳鄉末進,故鄣范理,參見駙馬。”
年輕人上前一步,眉目之間自有一股激動難耐,語調都隱隱有些顫抖。
“范君不必拘禮,請坐。”
聽到這年輕人乃是吳興同鄉,沈哲子對其不免又生幾分好感,當那年輕人低頭入席之際,旁側任球遞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這年輕人的家世詳情。沈哲子垂眼一望,才知彼此也不乏淵源,這個范理的宗中長輩還曾經做過老爹沈充的屬官,其家也是早前沈家組織商盟伊始便加入的鄉中豪戶。
此時臺上劇目仍在上演,沈哲子指了指舞臺,望著那范理笑語問道:“這《兵尉曲》本是坊中戲作,早前我也有聞,與臺上所演倒是略有出入。范君家人頗熟此戲,不知何人改編?”
范理聽到這話,神態更顯激動,垂首平緩片刻才說道:“愚本鄉野鄙夫,制藝不成,多慕武用,早前兵尉曲傳于鄉中,懷內深感。只是俚傳多有鄙語,不堪久唱,因是求告鄉中清邁文雅,試作改編,長使家人作戲以為自勉。駙馬乃我吳鄉玉樹,少進標榜,因之駙馬功成歸國,斗膽獻戲,以求駙馬斧正。”
聽到那范理一板一眼、稍顯困難的作答,沈哲子便猜到只怕這番說辭都是一早編好記在心里,以應對眼下這種情況。不過這一類的小心機,他倒也不在意,老實說憑他現在的名位,尋常人想要接近到他,是要用心一點。
“如此說來,你對戲中所言兵尉也是神交已久了?”
沈哲子又笑著問道。
“是、這是當然!仆本有從戎之心,尋常居鄉,也多教家人行伍法禁,只盼有一日能隨駙馬沖陣用事!只是早前家中因有服衰哀事,不能跟從駙馬淮南作戰……”
范理又連忙站起身來,拱手說道,說話間他便將手往腰間去摸,似要在沈哲子面前直接表演自己的武技,可惜卻是摸了個空,一時間愣在那里有些手足無措。
“修短隨化,恭禮節哀。少年意氣,還是應該勇爭當時,不必頹唐。”
沈哲子笑著安慰一聲,然后示意家人遞給這同鄉一份名帖,又說道:“今日諸友齊聚,不便詳言。范君來日若是有暇,可持帖過府一敘,若是那日方便,我倒可以引你見一見那位神交頗久的兵尉。這也不對,如今已經不是兵尉了,而是我淮南王師領軍幢主,功授關內侯!”
范理聞言后已是大喜,兩手伸出小心翼翼接過那份名帖,又對沈哲子連連道謝,這才緩緩退下樓去。樓層之間本就無甚阻攔,樓下眾人眼見那范理被請到樓上與駙馬對談片刻,而后便受到一份駙馬送出的名帖,一個個俱都羨慕無比。一時間無論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俱都一擁而上,爭相寒暄詢問。
旁側也不乏人見到沈哲子與那范理問答經過,心中自然也是多有感慨。坐在沈哲子不遠處的李充笑語道:“我與駙馬,也算是忝為同儕,如今駙馬已是王命賢臣,南北并重,已有宗師姿態。相比之下,我真是愧于同席。今日也要厚顏自薦,不知駙馬可愿納愚?”
語氣雖然不乏玩笑,李充心中也是不乏期待。說起來他也是應該后悔的,淮上大戰前夕,他作為臺使前往梁郡,若是那時候能夠不拘泥于臺命直接留下來,如今也能大功并榮了。
沈哲子聞言后便哈哈一笑:“弘度兄你這么說,莫非怨我薄情?如今江北王事雖然強敵敗退,但若要回歸故國,仍需時賢并力共馳。我不過是稍顯一時,來日大功分獵,還不知會有多少時賢顯拔于前。若能共用王命之下,我是求之不得,怎么敢阻賢進!”
這會兒,到來者更多。而且由于有了先前范理的榜樣,等到那兵尉曲演完之后,便不乏人爭相要登臺表演。于是舞臺上一時間也是群魔亂舞,有人登臺吟詠詩賦,有人則表演劍技搏擊。雖然稍遜于玄雅風流,但卻不乏慷慨壯氣。
沈哲子在席中也不厚此薄彼,挑了一些人接見詢問幾句,又送出十幾份名帖。如今他的名帖,在許多人看來便等同于一份前程,可謂是千金難得,那些收到名帖的,也都歡欣無比的接受旁人羨慕恭維。
時入正午,沈哲子才登上五樓,讓人將分散在各樓層的舊友屬官們請上來宴請用餐。環顧一周,卻不見沈勁,園中自有家人看管,沈哲子倒也不擔心這小子惹事,隨手一指坐在另一側的謝奕問道:“無奕身畔怎么只有虎子?我聽阿鶴言起你家四郎、五郎俱都歸都,怎么不一起過來?”
“那兩個小子早在入園前,就被阿鶴小郎喊走,至今也都不見蹤影。”
謝奕本身就不是什么細心的人,登樓之后便與淮南同僚拼酒,這會兒兩眼已經漸有迷離。
沈哲子聽到這話后便覺不妥,繼而又見早前安排給沈勁接待的桓溫兄弟也都不在席中,便對身邊任球說道:“速去將那小子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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