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射之禮,古已有之。
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躟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涼州古風盎然,謝艾倒也參加過鄉射禮,不過在夜中舉行卻還是第一次見。
位于馨士館左后,是一片占地頗為廣闊的圍圃。謝艾趕到此處的時候,門前已是人滿為患。熊熊燃燒的火炬,將此一片區域照耀的白晝一般。圍聚于此的大多都是年輕人,一個個臉上洋溢著興奮的喜悅,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可見不乏射藝精湛之輩。
圍圃大門不禁出入,只在門前分立兩名戎裝者,其中一個稍微年輕的,謝艾此前在都督府接風小宴上倒是見過,乃是江東前尚書令溫嶠之子溫放之。原本謝艾還覺得夜中行禮不合古制,大概只是一群年輕人們托古游戲,可是看到溫放之此等身份之人居然在此擔任門禁,心內不免便重視起來。
至于另外一個戎裝之年輕人,看起來較之溫放之還要醒目一些,身著金紋盔衣,頸系猩紅大氅,頭頂高翎羽冠,鼻翼微張,鼻孔醒目,杵在門前,頗為奪人眼球。謝艾站在人群中,聽到旁側眾人談論,才知這年輕人居然與自己同姓,名為謝萬,乃是陳郡謝氏子弟。
得知這一點后,謝艾心內倒是頗感詫異。早前他也見過一名陳郡謝氏子弟,是擔任淮南都督府議曹、陳郡太守的謝尚謝仁祖。雖然只是在宴會上碰過一面,甚至都沒有正面說過話,但是謝仁祖其人卻給謝艾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
其人之風姿俊雅,實在是謝艾生平僅見,望之令人自慚形穢。甚至就連同行之索寧等人,向來慣于門第論人,但是在散席后對于謝尚其人都是贊不絕口,甚至被暗許為淮南群屬第一風流。這個謝萬居然是謝仁祖那等人物的從弟,不得不說實在是讓人大感意外。
不過話說回來,謝艾在馨士館流連這幾個時辰,也聽到旁人閑論臧否淮南一眾人物。似謝仁祖那種高標難企之人,在時人言語相傳中似乎較之那位駙馬沈都督還要略遜一籌。
這就讓謝艾感到驚訝了,他也知淮南沈都督少年而登高位,人若論之難免會更加青眼,但是在私下的場合里,議論起來總沒有那么多的功利考量。謝仁祖如何風采,謝艾是親眼所見,就連此等人物在時論中較之沈都督都要稍遜一籌,這不免就讓謝艾更加好奇,迫切想要見一見那一位沈都督究竟是何等人物,居然能令時人青睞至斯!
當然,這一點急迫也是摻雜一點私計的。要知道今次謝艾之所以能夠隨使東來,最大的原因便是那位沈都督致書涼州牧府,對他多有褒揚,并且表示想要一見。這件事在牧府中甚至還引起不小的波瀾,就連西平公張駿都下令召見謝艾,想要看一看自己治下何等遺賢已經名動中州而自己居然不聞。
在尋找謝艾的過程中,還費了不小的周折。畢竟謝艾其人僅僅只是學中一名尋常儒士罷了,既無世祚可夸,又無顯才眾知。所以當他接到牧府召見手令的時候,心內也是吃驚不小,待到明白原委之后,本身也是大惑不解,乃至于哭笑不得,不知是福是禍。
謝艾自己倒是確信自己從來沒有跟中州人士有過什么接觸,也實在不清楚那位沈都督因何得知他的名號。但若落在旁人眼中,則就難免會覺得他是不甘寂寞,自晦其才,卻將主意打到遠邦,是一個陰險詭詐之徒。
要知道西平公雖然名為晉臣,但晉祚客浮江表,彼此相隔遙遠,難以相顧,自立之勢已成,已經成了公開之事。類似謝艾這種情況,本國之中全無名望,卻被遠邦主官將名號直接道于君主,實在太過引人遐想。幸在西平公并不是一個性狹猜忌之主,否則謝艾不要說出使中州,只怕性命都會有危險。
但即便是如此,一路行來,謝艾也都是小心翼翼,不敢稍有松懈。而同行之索寧等人,對他也是多有審視試探,若他顯露出什么不妥,可以想見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涼州雖然以張氏為主,但卻是大族共治,若是讓這些大族對他心生猜忌,那么謝艾可以說是此生都將無出頭之日!
想遠了……
隨著人群前移,很快謝艾便行到了圍圃大門外,繼而便見大門外聳立一座高牌:鄉射之戲,凡賁軍之將、亡國之士、失祀之眾,不得入內。
這一條告示,也是古傳禮制,鄉射不只是技藝的較量,更關乎禮制德性,敗軍之將、亡國之臣以及背棄祖宗的人,俱都是失德之人,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不過如今天下動蕩不安,王業客寄于外,人亦多背井離鄉,所以此一類的規制已經漸漸流于形式,無人再去糾結。就像早前謝艾在涼州參加幾次春秋鄉射,根本連這樣的規矩都不設立。
然而在謝艾眼前門旁,卻仍有數十人止步于此,背墻暗泣,他們俱都是白身裝扮,自然算不上什么賁軍之將、亡國之士,那么就是失祀之眾了。此前謝艾在辯堂中,也聽人討論過失祀與否的問題,這個標準頗為寬泛,論點也挺多,有一種比較嚴苛的標準,三年而無所祭,即為失祀。
謝艾最敬佩馨士館學風,除了包羅萬象、觀點眾多之外,便是什么都敢說。類似這樣的觀點,那絕對是要得罪絕大多數冠帶之眾。要知道祭本身就是一個宏大的概念,不獨局限于祭祖,還包括天地神靈、先王。如今這個世道,留守家業則失先王法統之祭,追隨王統則失祖宗之祭,人不能免。
馨士館敢于討論這樣尖銳的話題,本身就是一樁怪異。但若僅止于此,那也只是憤世嫉俗的乖戾之言,驚嘆或有,但不值得重視。更難得在于自絕于眾之后還能回返人情,三年而無所祭,即為失祀,知恥,則不殆。這樣前后加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論點,不再僅僅只是孤憤之言,而是自思反省,敢于直面時弊,敢于自省自誡。
這樣豪邁的學風,稍加接觸就給謝艾打開一扇新的大門,也是他急于借閱《馨士館志》的原因之一。誠然馨士館許多經義論點頗失古韻,但是眾多新奇乃至于直指慘淡現實的觀點,卻是謝艾聞所未聞,乃至于有撼動心扉之感。在他看來,這才是真正值得推崇褒揚的精神風氣,若僅僅只是埋首古牘,即便是窮達三代,所得也多是腐朽陳舊,已經悖于學義真諦。
圍圃之內,是一片面積遼闊的廣場。在廣場內稍作走動,謝艾才明白原來今夜果然不是鄉射正場,而是提前的選拔。至于真正的鄉射禮,則是要等到數日之后的三月上巳日,屆時不但會有盛大的鄉射禮,還有祓禊、原野游歌踏青,甚至還有淮南諸軍軍演等等慶典節目。而屆時,淮南沈都督也會歸鎮親自主持慶典。
淮南上巳日慶典,已經舉辦了兩次,如今已經成了淮南最富盛名的大慶典之一。屆時周遭縣鄉乃至于江東時譽名流,都將廣赴會場,共襄慶典。除了市、民歡慶之外,淮南軍伍也會在這段時間前后有大的動作。
比如前年的上巳日之前,淮南精騎飛赴南陽,萬軍之中斬殺南陽數叛之臣王國,待到傳首歸鎮,叛臣王國首級頸血尚在滴流!至于前年,則是沈都督親率鎮中勝武軍直趨許昌夸武,當時許昌周邊有奴將桃豹、陳光等數部人馬,各擁數千之眾,但卻只敢觀望,不敢越于禁防一步!
而今年的上巳日,人們也都議論紛紛,猜測淮南軍將會有怎樣驚人之舉。許多有志戎旅之人,也都爭搶想要參加鄉射之禮,若能脫穎而出,便有極大可能追隨沈都督共襄奇功,夸武中原!所以這個鄉射禮的選拔,便提前多日開始進行。
聽到周遭人眾的興奮議論之聲,謝艾也頗有心旌搖曳之感,丈夫北擊胡,弓馬邀名爵,類似淮南這樣慷慨激昂的民風,是他生平僅見,不自覺便也想加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