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相縣的戰斗并沒有持續太久,在縣治之外遭遇頑抗挫敗之后,亂軍很快便崩潰,再也沒有整軍再戰的能力,四散開來往郊野奔逃。
劉迪所率領的淮南軍,在將外圍亂卒殺潰驚走之后,而后便與亂軍中的精銳展開交戰。雖然淮南軍僅僅只有六百人,但卻是以逸待勞,先聲奪人,亂軍則先被前陣潰卒沖垮陣型,在戰場上又失去了統一的調度指揮,即便仍有戰意,也只能小股攢聚起來負隅頑抗。
可是下相縣治本就是四野開闊的平坦地形,兼之此前周邊屋舍之類都被淮南軍拆除,完全無險可恃。即便暫時攢聚起來,陣型變化完全不及淮南軍靈活。淮南軍十人為一作戰單位,凡有發現抵抗之敵,周遭最起碼數支小隊一擁而上,劈殺一通后也不強求盡殲,一待對手瓦解潰散,即刻分兵轉殺別的目標,只留下一到兩個小隊繼續追殺,避免亂軍再次聚結。
戰場之上,混亂的搏殺中,個人武力再強能發揮出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淮南軍士卒悍勇之余,行止俱都以十人為作戰單位,或矢鋒銳進,或連線成排,或內抱環結,面對各種各樣的廝殺環境,靈活變換著陣法,兵卒們之間似有一根無形的線將他們緊緊聯合在一起,無論進退俱都頑不可摧。
淳于安立于高臺之上,視野廣闊能夠盡覽整個戰場,很快便也在混亂的廝殺中發現這一點規律,戰場上人頭攢動,兵卒們左右奔走,每每某一處突然人影集結成堆,便綻放出一朵血腥的殺戮之花。這樣的一朵花維持不過幾個呼吸,旋即便又在戰場另一個位置綻放開來。
旋開旋滅,很快戰場便烈日下的積雪一般消融收縮,留下一片狼藉泥濘之地。而這整個過程,除了血腥之外,竟給人一種詭異的美感。
當那些頑抗之敵也被殺潰之后,淮南軍便在原本敵陣中央聚集起來,經過一番激烈的廝殺,軍容已經不及最初那樣整齊,甲衣上不乏劈砍的痕跡,上下掛滿了濃厚的血漿。
此時亂軍大部都已經潰逃,淳于安自然也不能再作壁上觀。他率領著高臺周圍那些縣卒們奔入戰場,一面吩咐兵卒打掃戰場,一面邁過地上那些橫陳的殘肢斷臂行到劉迪面前,稍顯遲疑道:“劉將軍,亂軍雖是大潰,但卻恐侵擾野中鄉戶,是否需要再作追擊?”
“末將率眾前來只為助戰,明府若有所用,示下即可。”
劉迪用刀背刮去前胸沾染的血漿,回答說道。
淳于安聽到這話后,不免更覺羞赧。此一戰淮南軍雖然名為助戰,但他的縣卒卻幾乎無一入場便結束了戰爭,雖然淮南軍以少擊眾勝的干脆利落,但他也未敢輕視亂軍,心內很清楚若非淮南軍來援,憑他手中這些軍力,真的很難在此前亂軍洶涌的沖勢中堅持住。
劉迪態度雖然仍是恭敬,但淳于安也不敢怠慢,真的將淮南軍當作尋常卒用。而且他也根本不知接下來該要怎么做,既擔心亂軍退去后會遷怒擄掠鄉野,又怕其后仍有援軍醞釀反擊,更何況開戰之前東北角還有不知是敵是友的痕跡顯出,一時間可謂糾結無比,不知接下來該要怎么做。
“此戰能夠擊破來犯之敵守住縣治,全賴淮南精壯烈戰。我實在不是統軍爭命之才,該要如何應對,還需劉將軍不吝賜教。”
兵者險事,淳于安也不乏自知之明,不敢自作主張,還是決定請教劉迪的看法。
聽到淳于安這么說,劉迪當即也不再謙虛,事實上就算淳于安下令追擊,他也不會聽命。于是他便即刻命令打掃戰場,戰場上散亂的尸首俱都收撿堆疊起來,在縣治外圍堆起一道血腥猙獰的防線。戰場上尚有許多重傷哀號的亂軍兵卒,也都被上前一刀一個了結了性命,結束這足堪悲憫的一生。
看到這一幕,淳于安也是發自肺腑感到悲哀,他不是一個逞勇嗜殺之人,也完全做不到視人命如草芥。君子之于禽獸,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他久來奉行仁術,然而事實卻不乏殘酷,在這亂世中所謂的仁術不只不能達于仁治,就連自保都乏力。
他能做到的,只是遠離這殺戮場,避而不見。仁并不意味著表里純一,更多的時候只是一種相對的情不能忍,自欺欺人。所以君子異于禽獸,并不是偽,而是哪怕在最危急的時刻仍想盡力維持一個底線,哪怕這個底線很可笑,但也意味著人性中仍然有一份堅持。
下相縣治外的戰斗雖然已經結束,但騷亂卻并未就此停止。這一夜,大量亂軍潰卒奔逃于鄉野之間,有的只是單純的逃竄想要活命,有的在察覺脫離險境之后兇性復萌,轉而殺向那些鄉民聚地,有的擄掠得手,有的則被此前歸防鄉野的縣卒們擊潰。
到了天亮的時候,縣境內開始有消息反饋回來,淳于安也因此得知亂軍只是組織了一次進攻,并沒有再安排后手,甚至有兩百多名鄉人丁壯所組成的鄉兵在野澤外圍發現了亂軍的登陸地點,并繳獲許多竹筏木排舢板之類的工具。與此同時,淮上防守的徐州軍也馳援入縣,算是徹底解決了下相的危機。
等到縣兵和徐州援軍接手防務,劉迪的淮南軍得以撤下來,被安排在縣治中所剩不的民舍里休息。
淳于安卻是不得休息,除了打掃戰場、清點斬獲之外,還要向各方通訊匯報,同時安撫鄉人。這一戰斬殺九百多人,不過其中有將近兩三百人都是重傷之后被滅口,至于真正死在交戰中的不過只有五百多人。看起來雖然不算多,但對于亂軍這種軍伍水平,足夠將他們震懾到徹底崩潰。兼之亂軍又是勞師遠襲,不乏人體力耗盡根本沒有跑遠,直接在周邊被俘獲。
再加上后續各鄉所清剿押送來的俘虜,這一戰斬首近千,俘獲一千三百余人。當這一份戰報整理出來,就連親眼目睹此戰的淳于安自己都不免咂舌。自從亂軍逃入泗水周邊野澤中之后,除了幾次大規模的圍剿之外,還沒有哪一個區域戰事能夠取得如此輝煌戰果!
所以這一份戰果,真是讓包括淳于安在內的諸多徐州軍頭都要感到慚愧,他們各自擁眾多則數千,少也有千余,本身又占據地利之便,在長達數年的圍剿過程中,居然比不上淮南軍區區六百人一次客軍作戰的收獲!
對于這一結果,淳于安除了驚嘆淮南軍戰斗力強悍之外,心情也著實復雜。他雖然不乏仁懦,但也絕非愚蠢之人,在稍作慶幸之后,漸漸便察覺到這件事當中一些隱藏意味。
淮南軍為什么要來援助他?為什么到來又如此及時?他們跨境作戰是否真的得到郗公準許?如果郗公也知下相之危,為何要請淮南軍來援而不是從別處抽調徐州軍?
諸多疑問,令人不敢細思,也讓淳于安感覺到樹欲靜而風不止的一種無奈。在就任下相之后,他似乎又卷入了一場更大的風波中……
除了這些困惑之外,還有一點令淳于安感到有些失望。那就是無論在斬獲還是俘虜之中,他都沒有發現早前給他報信示警的那位鄉人王雪。雖然眼下他也明白,就算王雪沒有給他報信,按照淮南軍到來的時機,今次危險他都有極大可能有驚無險的度過。但畢竟承情一次,沒能將這位鄉人解救出來,也令他倍感惋惜。
上午時分,許寧自淮水上登陸抵達下相,與淳于安見面后稍作慰問,然后便直接問起淮南軍因何如此及時來援?言外之意就是想問一問淳于安是否私下與淮南有什么勾連。
“淮南因何來援,下官委實不知。不過這一份戰報,大概能讓許都尉有所感想吧?”
淳于安苦笑一聲之后,旋即便將此前所整理出來的戰報遞給許寧。此前他已經派人將戰報抄錄兩份,一份送到了如今郗公所在的淮陰,另一份則送到了駐軍下相北面不遠處的臨淮太守糜統處。
許寧接過戰報后匆匆一覽,起先也是滿臉驚詫之色,繼而便又冷笑起來。他與劉徵本有世仇,因此對于糜統等防守于泗水周邊遲遲無功的軍頭們也頗感厭惡。如此一份戰報擺在面前,他相信最難堪的絕對是糜統等人,即便本身無錯,也必將因此而背負上不作為的罵名。
淮南軍區區六百卒眾,斬殺繳獲數千亂軍,而糜統作為臨淮太守,剿滅亂軍的主要負責人,非但久久無功,反而還坐視亂軍壯大成患。以前沒有對比還可稍作忍耐,可是現在如此一份戰報擺在面前,簡直就是令整個淮南軍都因此蒙羞!
許寧在徐州軍中地位較之淳于安要高得多,所接觸到的人事自然也更加全面,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漸漸便有所明悟。下相這一件事沒有這么簡單,除了被擊退的亂軍之外,肯定還會有別人遭受牽連。
許寧到來未久,臨淮太守糜統的使者也抵達下相,召淳于安從速入見,詳細交代此戰始末。
淳于安接受命令之后,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到如今何人想要置他于死地,他大概已經猜到。太守府反應如此敏捷本就反常,仿佛一早就知道亂軍將要攻打下相。所以他這一去,只怕是禍福難料。
“我與明府同郡為官,府君既然有召,而我也適逢其會,不知明府可愿同行?”
許寧稍作沉吟之后便說道,待到淳于安答應之后,他才又說道:“大戰方定,治中諸廢待興,甲士不便遠離縣署。淮南劉將軍遠來奔援,不妨邀之同行,也可更詳細為府君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