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崇離開西池未久,很快便有臺臣聞訊而來,想要探聽一下苑中情況。
可是衛崇剛剛在皇后那里得知皇太后具體死況,尚未從巨大的震撼中舒緩過來,更不敢再自恃親戚去做什么邀買人望、爭取權位的舉動,對于所有請見俱都推辭,近乎落荒而逃的離開臺城,不敢再多做逗留。
眼見衛崇如此表現,臺臣們才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意識到他們此前一直不太重視的皇帝,眼下竟然成了時局中一個最大的變數。
眼下最重要的并不是再去追究皇帝心意如何,而是恢復彼此之間的聯系。此前的皇帝雖然存在感也不太高,但還有皇太后臨朝聽政,就算是前不久最混亂的時候,臺內局勢最起碼也是有幾位臺輔作主。
可是現在,臺輔威嚴蕩然無存,是罪是過還要待論,皇太后也已經不在,臺城這些官員們想要獲得法理上的正當性,自然是要緊緊追從于皇帝,然而現在他們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
這種局面,簡直就是中興以來所未有,哪怕是元帝不滿王氏專政的時期,也要樹立一些親近輔臣,于臺閣之內積極的爭奪事權。至于肅祖那就更不用說了,被人許作直追宣、景、文三世的有位君王。
即便不言江東,哪怕在中朝時局最混亂時,或有強權幽禁君王使群臣難近,但卻還沒有皇帝對一整套臺輔班底俱都避而不見的情況。
要知道晉祚皇帝雖然只是一個近似共主的位置,但無論何人執政,必須要以一定的方式將這皇權吸引化用過來,如此才能懾服各方。
現在這種情況,皇帝對所有大臣俱都避而不見,更深一層便意味著那是對整個臺城執政班子的不滿與否定。即便是承平時節,這都是極為危險的信號,更不要說眼下動亂將定未定之際。
也就是江北尚有強臣臨江南望,否則早有臺臣受不了這份焦灼折磨,沖入禁中逼問皇帝究竟意欲何為!
目下臺城僅存尚可話事兩人,一個是諸葛恢,一個是何充。諸葛恢這會兒處境堪憂,派子弟出迎江北使者,卻被自家婿子直接拒見,消息靈通的臺臣們早已經得知此事,也意識到江北這一番舉動對諸葛恢絕對不存善意。
因此諸葛恢這會兒也是不敢稍動,也是為了避免忙中出錯。原本被寄予厚望的國丈衛崇出師未捷,已經打了退堂鼓歸家閉門不出,所以恢復與皇帝的聯系這一任務便完全壓在了何充身上。
何充目下狀況也是非常的尷尬,他雖然入執鳳凰池,但在此前不過是為其他幾位臺輔拾遺補漏,無論人望還是資歷都不足服膺眾意。其人定位本身便是平衡與溝通,像此前王導、庾亮兩雄并立的時候,作為兩方都認可的人選而進行一些聯系并緩沖。
可是現在臺內一盤散沙,本就需要人以領袖姿態將人心捏合起來,這恰恰正是何充所不具備的。
而目下需要聯絡溝通的對象,沈充對他避而不見,皇帝對他同樣避而不見,何充對此也真是完全的無計可施,可是他身在這樣的位置上,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面對群臣騷擾簡直煩不勝煩。
最終,何充甚至連官署都不敢回,索性直接住在了苑門之外,每天固定派人入苑請見,姿態可謂凄涼狼狽。
世事總不因哪一方的停滯而徹底停頓下來,雖然臺內仍是極盡拖延,可是江北使者幾天后終于抵達了建康。
這件事根本無從隱瞞,因為時流俱都翹首以待梁公歸國定勢,所以江北使者到達建康這一天,就算沒有臺城的通告,同樣有大量都內時流涌到城東青溪迎接。
這一路使者到來,也并非江北一貫的強悍姿態,其中半數服喪,就連尋常士卒衣甲上都綁著素縞麻緡,以示國哀。
至于隊伍中的王混與郗曇,裝扮則更是悲愴到了極點,全身上下無有絲帛,粗麻衫袍、跣足被發而行,腳掌早被路面上的石子沙礫硌得血肉模糊,在都內群眾的觀望之中哭號入都,名副其實的步步血淚。
眼見這般凄楚悲愴姿態,都內民眾們思緒也被拉回了早前動蕩中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處境里,人群中也不乏嚎哭聲響應而起,但更多的則是痛罵聲,痛罵臺輔昏聵無能,至今不能將此前動蕩追查定論,給予苦主并黎民以安慰。
然而事情到此還并沒有結束,為了避免江北這一路使者在都內招搖使人情更加激蕩,臺內也早早派人前來迎接并安置。
“臣奉大都督令,歸國入問事情,唯趨行明堂之下,不敢旋踵旁顧。況伍中不乏蒙冤負辱,亟待達于上聽,恐冤屈沒于道阻,非皇命不敢奉,非中使不敢待。”
面對臺內派來迎接的使者,庾彬甚至不讓他們靠近自己的隊伍。而那些使者們也無計可施,只得匆匆回報。至于庾彬等一行人則仍是繼續前行,一直到了城中朱雀大桁南側,就此停留下來不再上前。
眼見江北使者如此態度,那種來者不善的意味更加彰顯無遺,臺內群情不免更加焦灼,也俱都急得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紛紛前往問求諸葛恢與何充該要怎么應對。
諸葛恢這會兒也是羞惱交加,想不到庾彬的態度竟然這樣堅決,那一番宣言分明是在暗指臺內便存奸邪將要加害其隊伍中那幾名苦主,所以誰都不信任,惟求直面君王。
至于何充那里,雖然少了諸葛恢那種被自家婿子窮逼的羞辱感,但心情也沒有好到多少。無論如何,江北使者是絕不能再由之顯露于都內民眾們面前,可是偏偏那些人又咬緊牙關除了君王之詔命其他一概不奉。
這算是已經被逼到了絕境,何充再也顧不得其他,親自沖入苑中,跪在皇帝所居宮闕之外叩首哀號道:“亂生畿內,禍至國喪,臣以侍詔職任,大罪難辭。陛下若存怨懷,臣一己之身,愿承雷霆之怒,臠割、車裂不敢避受,惟懇陛下振奮志氣,切勿疏遠社稷臣民……”
何充哀號良久,才有宮人行出將之召入殿內。
這會兒,皇帝仍是一身素袍喪服,高坐御榻之上垂望下來,看到何充額頭青腫、滿臉淚痕的狼狽姿態,他嘴角泛起幾絲稍顯刻薄的笑意:“都下此亂,罪豈只在諸公,朕尚且惶恐以待天責,倒不知姨夫心存大念,要以一身償之……”
何充聽到皇帝語調不如以往溫和,甚至透出幾分陰冷,心內也覺凜然,叩拜膝行上前澀聲道:“臣情急妄言,不敢奢求化罪一身。諸惡雖有天聽獨斷,但若要下及群庶、慰及眾情,仍需付以公裁。況亂后百事待治,臣下俱如羔羊惶恐,需待王命指引……”
“朕久來事付諸公,未嘗有絲毫疏遠,諸公以何報朕?目下誠是百事待治,那請姨夫告我,臺內可有百賢待用?用之非人,治成亂事,不如不治!”
聽到皇帝尖利到隱有幾分破音的語調,何充額頭上又是涌出了一層冷汗,但也不得不說,他對皇帝真是大生刮目相看的感想,雖然僅僅只是幾句對答,但卻讓他有無從應對的語竭之感。
“陛下早慧聰穎,承于肅祖遺風,臣等慚愧不堪,難復永昌舊治,然……”
“罷了,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居喪自閉,也實在難堪諸公。但也誠如姨夫所言,百事待治,群情待慰,不可因一人之悲而累天下戾氣積郁。即便姨夫今日不來叩闕,朕也要相邀聽諫。此中一詔,中書審之無誤,那就即刻付宣吧。”
皇帝說完后,便指了指書案上一份詔令著內侍遞給何充,而后才又嘆息道:“寒庶人家,大喪之際尚且哀慟不能理事,朕為天子,竟不能盡全于孝道……”
“臣等無能,有負恩用……”
何充忙不迭又叩拜說道,而后才兩手接過那詔令來,低頭匆匆一覽,臉色已是驀地一變。
這一份詔令筆跡工整,且墨漬早已經干透,可見絕非一時間倉促制成,必是皇帝在苑中這段時間里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的醞釀。
至于詔令的內容,前半段無非自殘自愧,可是后半段涉及到對局勢的安排,則實在令何充心悸不已。
詔令中以武陵王司馬晞為衛將軍,入都整肅宿衛六軍,東海王司馬沖進太常,并主持國喪事宜。這種抬舉宗王的安排在當下這個時勢而言,其實也無可厚非,其實就連群臣多數都覺得皇權孤弱才致使君王為權奸把弄,適當加強宗王力量,也是有助于局面的穩定。
然而詔令中最令人側目的內容還是后兩條,征北大將軍、梁郡公沈哲子進號大將軍,并加都督揚州諸軍事宜,錄尚書一條事,召還歸都。同時詔令臺省并郡國兩千石職事者,各舉賢能以襄國用。
這兩條內容,前一條意味著沈氏歸國主政之勢已成定局,后一條則意味著皇帝有意重新調整整個臺城中樞的構架。長長的詔令中,所涉當下臺輔的少之又少,被提及的唯有何充一人由中書監升為中書令,算是一點聊勝于無的慰藉。
何充手捧著這一份詔令,一時間也是愣在了當場,首先反應過來的念頭便是皇帝這段時間雖然身在苑中,但對外間事務并非全無了解,而擔當這個橋梁的,必然是此前建平園中拱從護駕的沈恪!
其次一點便是,都內歸安之后這一整個局面的形成,其實隱隱是以何充為目標的。強藩歸國主政,若是從禮制上去走談何容易,可是現在褚翜被強阻在外不得歸臺,諸葛恢又因江北使者入都之事而被震懾的不敢動彈,臺內能夠召集群臣反對的唯有何充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