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充苑中奏對的時候,諸葛恢也卻不過群聲央請,不得不來到大桁之南。
此時大桁周邊早已經聚滿了都內時流,甚至包括秦淮河中都不乏游船徘徊此近,以觀事情的進一步發展。
整支使者隊伍中,庾彬等都督府屬官俱都面無表情的面北而立,王混等人同樣被發跣足而立。至于隨隊而來的江北將士們,雖無刀劍等兇兵在持,但自有一股不動如山的昂揚氣概。
諸葛恢行至大桁南,眼見周遭已經聚起了這么多的都內時流,心內已經暗悔此行輕率。有心想要派遣兵眾驅散這些圍觀者,但目下都內局勢仍是過于敏感,各類甲兵事宜也無人敢于輕動。諸葛恢目下處境微妙,盡管還掌握著一部宿衛,也不敢擅作此事。
待到諸葛恢與幾名臺臣到場,周遭那些圍觀者們便也自發的分開一條道路,同時也都打起精神來,眼睛都不眨的望向場內的互動。
車行近前,諸葛恢落馬,而庾彬在看到丈人身影后,眸中也是閃過幾絲痛快掙扎。雖然都內時流還在猜測他們這一路江北使者蘊藏著怎樣的攻勢,但庾彬自己心內很清楚,那是一股足夠將他丈人諸葛恢在內俱都掀翻、打倒在地的狂暴力量。
其實臨行前,大都督也親自勸說庾彬數次,不希望他率隊南來,面對這種人情的決絕,但庾彬同樣自有苦衷。
早年他父親禍亂江東,大罪尚未掩去,如今動蕩又始發于他家門庭,而他丈人諸葛恢也在其中牽涉太深。
庾彬即便不作絲毫自謀,為了稍稍保全一下他們庾氏家門,也必須要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一個血淋淋的撕裂,否則他們庾氏整個家族都將要覆滅于此中,且永遠要作為一個奸邪的形象記載于史傳。
時人不會深辨他們庾家其實也為大都督北伐助益諸多,只要庾家還是一個整體的政治符號,這個家門就會被一體否定,很難再作翻身。
當然就算要做割裂,庾彬這個人基本上也算是完了,因為他絕棄人倫親情。就算是此后還能得到任用,但永遠不會得到時流真心的接納。就像是早前的王敦和王舒,都是因為有著這種手足相殘的事跡而為人所不恥,一旦到了關鍵時刻,便會遭到眾叛親離。
庾彬此前拒絕前往河洛,如今又主動請纓南來,也算是罪不涉二人。他父親兄弟五個,眼下唯一還算稍有指望的便是庾懌、庾條這兩支,他們都不適宜出面,這種事也只有庾彬來做才最合適了。
諸葛恢站在車前片刻,眼見庾彬沒有上前見禮的意思,心內更加黯然,而后主動行上前去,望著庾彬嘆聲道:“為難道安了。”
“王命所在,難恤人情,丈人何嘗不是另一種為難……”
庾彬聞言后便冷聲回道。
諸葛恢聽到這話,臉色更難看幾分,甚至不需要轉頭,已經可以聽到周遭旁側眾人的竊竊私語議論聲。但他立于時局年久,自然也不會存太多兒女情長的傷感,稍作停頓后便苦笑一聲:“終究難及少壯,梁公北面伺望,見我江東群拙疲憊難支,大概也是見笑深刻罷。”
說完后,他也不待庾彬回話,便轉向隊伍當中的王混,張張嘴卻說不出什么,只是彎腰撩起王混的衣擺,從隨員手里接過絲布彎腰幫其擦了擦腳背上的血漬并污穢,而后站起身來輕撫其發頂,嘆聲道:“怙恃不存,人情常在,兒輩毋須憂懷……”
“葛公似是言失篤定!我父戍勞半生,未為傖胡所殺,積功累勛,竟為人情加害……”
旁側郗曇聽到這話,咬牙厲聲低吼道。
諸葛恢聞言后,臉上頓時也涌現出幾分不自然,片刻后才沉聲道:“郗公國之柱臣,喪哀自不可草率揭過,此事臺中……”
“臺中若能得于一二明察,小子不必為此悲厲姿態!”
對于諸葛恢這種含糊其辭的敷衍話語,郗曇自然不能接受。不過他這話一說出來,得罪的不只諸葛恢一人,其他幾名在場臺臣們臉色也都變得不甚好看,俱有忿色溢于面上,又將目光望向諸葛恢。
諸葛恢卻不再旁顧,而是小退一步,面向江北一眾使者團隊們深施一禮,沉聲道:“我知諸位南來不易,但也請稍作體恤,目下都內群情仍是余悸待定,實在不宜再為喧擾……”
然而他這一番作態,江北一眾人等包括庾彬在內俱都不作回應,視而不見。諸葛恢臉色漸漸轉為陰郁,可是還沒有等到他再發聲,大桁上又奔來數人,疾聲吼道:“葛公,中書入苑已經得于詔命……”
那幾人匆匆行至,待到諸葛恢面前后便低聲講起,諸葛恢聞言后臉色已是陡然大變,再也顧不得江北這些使者,大步流星返駕上而后拍打著車轅疾聲道:“速歸臺城……”
周遭圍觀者眼見這一幕,也俱都心生好奇,不知臺內發生何事令得諸葛恢都聞之色變,半點從容都無。
因此,圍觀者們也在頃刻間散去小半,各自去尋消息渠道以了解臺內發生的異變。
這會兒諸葛恢卻也再顧不得其他,車至臺城宣陽門甚至來不及停穩,他便一躍而下,繼而便向臺內奔跑而去。
一路奔跑到中書官署內,諸葛恢不理會那些中書官員的阻攔,直接沖進正廳,眼望著何充正端坐在書案后揮筆書寫,諸葛恢喘息未定便疾行上前,一掌拍在案上:“何次道要為此亂政之始?”
隨著諸葛恢這一拍,整張書案都為之一顫,何充手中那飽蘸墨汁的筆鋒也在紙張上頓了一頓,遺下一攤墨漬,已不能用。他先將筆放下,又換了一張紙攤在面前,而后才抬頭望向諸葛恢:“葛公何以如此陷我?我倒不知自己竟有德行可為施政之始,又或葛公以為目下臺內尚有定序可循?”
“你、你……”
諸葛恢眼見何充一副淡定神色,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然而何充卻不再望他,只是低頭將皇帝詔令再作謄抄,仿佛廳中沒有諸葛恢這個人。
諸葛恢就這么眼看著何充將詔書謄抄一遍、然后吩咐人存入中書閣中歸檔,良久之后他才長嘆一聲,神情之間已是充滿難言的疲憊,徐徐退出,只是在行到門口的時候,他才轉回頭來澀聲道:“我未有一刻敢辜負肅祖恩用,請次道也同于此情,勿使淮南王深涉此中。”
“事到如今,葛公難道還以為所慮能較梁公更為深刻?”
何充聽到這話后便笑著回了一聲,只是不知這笑容背后是嘲笑諸葛恢又或自嘲。
中書制成詔令,而后宣于臺中,遣于郡國。很快,整個建康城便都知梁公沈維周將要進位大將軍,歸都執政。
尋常小民雖然不知權位意義輕重,但卻總能明白一點,那就是他們心念良久的梁公終于要歸都了。而梁公歸都,便意味著動蕩遠離,安穩再歸畿內,繁華重現未遠。
果然,午間詔令出臺,到了傍晚時分,無論城西水門又或都南涂塘周邊,便響起了久違的貨船抵都入港的鑼號聲。
而這些鑼號聲,對于都內饑渴日久的民眾們而言,不啻于天籟之音,大量民眾們由街坊之間涌出,集結于各路水陸津道所在,望著那些滿載的舟車停穩,眼中已是熱淚盈眶。
“辛苦經久,總算是薄有所得。”
傍晚時,沈充也離開都南別業,親自坐鎮于碼頭,指揮著大量貨船靠岸,眼望著民眾們手舞足蹈歡慶模樣,臉上洋溢著欣慰的笑容。
他們沈家從吳中一介土豪,屢作叛亂又或依附權門,最終在這世道中找到了崛起的契機,突破各種地域、門第、禮章、權衡等諸多的障礙,到了這一步,總算可以稱得上是立朝第一權門,而且所思所圖,絕不再只是江東一隅!
此刻沈充身畔,也多有親友聚集,尤其這些用來平復都下人心局面的物資,他們也是冒了極大的風險才調度集結于京畿周邊,若是局面發生反復,物貨必將全失,也不得不說這是一場豪賭,幸在他們賭贏了!
此前沈充雖然也得于無論江北的沈哲子應不應此詔用,他作為當下典午朝內第一人的事實已經再無可疑!
“畿內動蕩之際,如猛火焚鼎錄尚書事的尊榮,但那更多的只是一種分權制衡的權宜短況,與沈哲子當下得獲殊榮不可同日而語。尤其在當下這種局面之下,、勢若沸湯,梁公獨能恪守王命,謹慎以待,稍作宣告,如甘霖普降,江東兵戈悉止,饑渴生民得饗,厚德澤被,已經毋須人言。如今歸來掌勢,正是人愿歸屬,社稷大幸!”
聽到周遭眾人的贊頌聲,沈充也是忍不住昂首大笑起來,直至眼角隱有濕潤,再看一眼繁忙的碼頭,心內快意橫生,大笑道:“老夫欲求一快,誰愿與我同臥醉鄉?”
“同往,同往!”
眾人聽到這話,也都一個個拍掌大笑起來。
這一夜的建康城,萬家灶臺再生炊,只是透過這一層喧噪熱鬧之后,也實在說不清楚究竟幾家歡喜幾家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