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臺城內的審查,宿衛方面其實要更麻煩一些。
這些宿衛將士們雖然稱不上是什么精兵,但也都擁有著起碼的組織觀念,但也都擁有著起碼的組織觀念。上陣殺敵或是無力,但若講到互相隱瞞包庇罪過,較之那些臺臣官員們反而要更靠譜一些。
對宿衛的審查主要還是集中在脅從逆事并石頭城嘩變、殺害主官周謨并其他臺臣等亂事。而主持這一事務的表面上雖然是武陵王司馬晞,但主要負責人還是今次跟隨入都的毛寶。
武陵王雖然身份尊貴,但能力和威望方面都有欠缺。毛寶暫領鎮軍,但卻久為邊用,也少為畿內將士所知,兼之宿衛本身又是一個頗為排外的群體,所以這方面進展不算順利。
在那些宿衛將領們各自陳述當中,他們一個個簡直清白無暇,有的甚至干脆連都中發生逆亂這種事情都直接否認,只道自己即便有什么行為,也都是受命于主官上將,根本就不清楚究竟發生何事。
面對這樣的情況,毛寶也頗感束手無策,他的才能本來就不在審斷曲直,又加上宿衛的特殊性不適合用強逼問,所以也就暫時保持著現狀,將兵將分別拘押在營中,將審查暫時放在一邊,等待其他方面出現突破口,眼下主要還是做的對基層士卒的整編。
可是大都督下令要在朔日朝期前完成對宿衛逆亂的梳理審斷,時間就變得緊迫起來。不過這也并非不可完成的任務,因為隨這手令同來的還有一些援手。由于臺事方面有了突破進展,所以李充被暫時指派協助處理宿衛事務。
都內時流對于李充或許只知一個與山遐并列的鷹犬之名,但是在江北尤其是都督府下,卻是都知山遐兇惡,李充陰狠,面對宿衛這種盤結局面,李充較之山遐要更加的有辦法。
山遐那股兇威只要能頂得住,其實也不算可怕。可是李充卻諸多陰策,令人防不勝防,正是處理當下這種局面最好的人選。
李充抵達宿衛營地后,首先便將武陵王并毛寶近來審理的有關卷宗取來細閱一番,卻發現事情幾乎沒有進展,完全就是停滯狀態。
“這些宿衛兵長多數奸猾,互作遮蔽,如麻絮雜纏,實在很難理開。”
毛寶也知道這樣一個進度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因是不乏尷尬。
“毛侯所長,在于謀勝定邦,少略污穢奸惡,讓你處理此類事務,本就是高才淺用啊。”
李充為人并不似山遐那樣的不近人情,尤其不會讓人過分的難為情,也正因此,明明許多人都因他的追查而受到責罰,但卻反而沒有積攢下太多的仇隙。
這些無用卷宗,都被李充拋在了一側,而后便請毛寶幫忙準備新一輪的審理。按照他的要求,在整個宿衛營壘校場上架設起一個個竹棚,這些竹棚各以布幔隔開,內中只留下一人坐席,至于負責筆錄的那些刀筆小吏們,則聯排露天而坐。
這些事務都很簡單,吩咐那些已經接受整編的宿衛卒眾們去做即可。用不了一個時辰,整個審理會場便布置完畢,其后便是那些在監的宿衛兵長們被引入提審。
宿衛六軍本身也是一個龐大的武裝組織,將士多達數萬之眾,單純從軍力上而言,甚至都不遜于那些畿外強藩方鎮。但是由于太近于中樞,多受權斗浸染,少了很多軍隊不可缺失的純粹,兼之旗令并構架混亂,因此在戰斗力上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這一次審查逆亂,包括兵尉在內的低級兵長其實都沒有涉及,但就算是這樣,需要接受審查的將領仍有數百人之多。
一部一曲中數將兼領,又或者只有一個將軍號,甚至不知道自己所統屬的部眾營在何處,由此也可見宿衛本身的管理混亂,以及中樞對于這種武衛事務的忽視與不莊重。
盡管由于北伐的高奏凱歌令得民間武風大熾,但這種風潮還沒有形成上下貫徹統一的意識。由此也可見此前臺輔們存念制衡江北武裝,也只停留在理論上是否可行的淺表。當然這其中有沒有沈氏并其黨徒的由中掣肘,便不得而知了。
宿衛之中關于地域的劃分是最嚴重的,單單從將領們便可以看得出,幾乎整軍整營的宿衛將領們都是同鄉黨徒。當然真要細究下去,在操練、配給俱都不足的情況下,鄉黨集聚也是維持一定戰斗力水準的方式之一,但卻決不可稱為良態。
這些宿衛將領們入場之后,眼見校場上這樣一種布置,一時間也是不明所以。很快毛寶便行上前,讓人抬來兩大筐的竹牌,這些竹牌各自涂作赤、烏、青三種顏色,分別發放到每一名宿衛將領的手中,而后便宣布今次審理的規則。
這規則也很簡單,那就是將領們各依手中竹牌眼色分別進入相對應的竹棚里,并且嚴禁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旦發現作密語交談,無論聽者還是言者即刻抓捕入罪!
這條令公布之后,在場內又引起一連串的嘩噪聲,可是很快校場上便響起了鼓號聲,同時毛寶身立所在后方也樹立起了擺設刀劍杖鞭等兇器的刑臺,甚至包括用于梟首示眾的軍法柱。
眼見這一幕,眾將心內難免凜然,他們此前雖然態度上不乏頑抗,但其實也只是一種耍賴的態度,但其實部眾盡為所奪,也實在難作要強姿態。
隨著鼓號聲急促交鳴,將領們也都各自辨認顏色標識,匆匆行入相對應的竹棚中。可是當鼓號停止后,仍有幾人步調稍慢,直接被巡場兵卒攔下,提押到刑臺附近,各受鞭刑,而后才被放入。
這種用刑,本該是極能挑動人心中憤懣的,可是因為受刑者不過寥寥數人,因此多數人還是選擇了沉默。畢竟那幾人也是咎由自取,旁人都能在鼓令停止前找到自己的位置,偏偏他們不能,也只能怪自己手慢腳慢。
若是觸犯群忌的責罰,這些已經達成一定默契的宿衛將領們大概還要發聲抵制,但卻不會為了如此明顯旁人的拙劣與錯誤而聲援。
桓溫自然也在這一群宿衛將領之列,且很早便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入監以來他一直保持著低調,凡事既不出頭,也不落后,既然這些宿衛將領們俱都用這種方式而求自保,他便也不作標新立異,搶著認罪。
此刻坐在這個新架設的審訊場地中,桓溫心內也是略有猜測設想,他尚在轉首打量著這個新環境,卻發現坐在他對面的吏員已經提筆開始載錄起來。可是,他什么都沒說,對方也什么都沒問!
心內驚詫同時,桓溫再抬眼向外望去,才發現其他一些方位的吏員也相繼開始提筆載錄起來。而從他這個視角,只能看到那些低頭伏案、運筆如飛的吏員們,卻根本看不到坐在布幔中的其余宿衛將領們是何情形,也就無從判斷是不是遇上了與他類似的情況。
很快,桓溫心內便漸有明悟生出,如此一番布設,就是要放大人各自心底的互相猜疑與不信任。否則就算是換了一個新環境,也不至于突然發生這么大批的招供。
有了這一點發現,桓溫嘴角不免勾起一絲譏笑,覺得設計此策的人有些可笑,也實在太涼薄,真正稍具理智的人大概都不會受此迷惑。
旁人是何心情,桓溫無從猜度,但就他自己而言,無論其余人招或不招,其實與他都沒有太大關系,因為他的罪跡與那些人都不相同,就算那些人招供了,也不會牽連涉及到他。
很快,整個校場便陷入了一種詭異里。眾人各自只見到滿場運筆如飛的書吏并持戈巡場的兵卒,除此之外便是四周的帷幔以及帷幔之外透出的一角天空。
時間悄然流逝,氣氛則越來越壓抑,突然某一竹棚中傳出一個暴躁吼聲:“我一言未發,你到底在記什么!”
“拿下!”
刑臺旁突然響起毛寶肅然吼聲,旋即便有兵卒沖入場內,將剛才叫嚷那人提出押到刑臺上,繼而手起刀落,很快一顆血淋淋的首級便被掛在了軍法柱上。
眼見這一幕,滿場又是一片嘩然,如此干脆的斬首,可是完全不同于此前簡單的鞭笞。所以一時間心內早有焦躁的宿衛將領們便再也按捺不住,各自沖出所在竹棚,跳腳怒罵,場面變得極為混亂。
然而這時候,毛寶身后一排甲士早已經端起了強弩,冷然直向場中,眾人縱使嘩噪,也根本不敢靠近刑臺。
“我自領王命并沈大都督所令,爾等可以無言,但我不可無錄。眼下仍是各求自愿,不作強迫,也請諸位不要逼我濫殺!此人違反前約,罪有應得,不知還有哪位愿以身試法?”
毛寶站在刑臺上凜然言道,而后便又下令將那些將領們驅趕回竹棚中。將領們雖然仍是怨聲連連,但最起碼這會兒是明白了眼前這場面僅僅只是虛態詐勢而已,只要自己不開口,對方便仍然拿自己沒有什么辦法。
心內最大恐慌消除,眾人才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不情愿的返回各自竹棚。這一次內心篤定,就這么眼看著那些書吏低頭疾書,偶發譏笑。
時間又這么過去了將近一個時辰,突然場內某人聽到旁側竹棚里傳來騷亂的腳步聲,他心內一動,眼見對面除了一個低頭書寫的書吏便再無旁人,便悄悄往邊角一動,突然撩開那帷幔一角,卻發現里面根本就沒有人,可他卻分明親眼見到早前一名宿衛將領行入其中!
有了這一發現,那人心內警兆頓生,剛待要開口喝問,卻又陡然記起此前因嘩噪喊叫而被斬首的那個倒霉蛋,一時間涼意又生,額頭冷汗沁出,整個人都開始變得坐立不安。
與此同時,桓溫所坐的那個竹棚后方也響起異聲,他回頭一看,便見后方布幔已被撩開,數具強弩直指著他,另有一人一邊作噤聲手勢,一邊示意他趕緊行出。
一直到了這一步,桓溫才意識到這布局真正險惡所在,他已經可以想象,他若拒不行出,很有可能被當場射殺,在不驚動余者的情況下將尸身處理掉,消失于人前之后,書吏所寫那些鬼畫符便成了他背叛宿衛的招供!
換言之他招或不招已經不重要,對方要求的并不是事實真相,而是一個確鑿結果!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桓溫便從席中立起,在那幾具強弩的脅迫下匆匆行向校場角落一個閣樓中。
閣樓被百數甲士團團保衛住,內中獨坐一人正是李充,看到桓溫低頭行入,李充便開口道:“桓元子,大都督對你很失望。你之生死如何并不足惜,但你父令譽、你弟前程俱在你口鼻之間。”
一邊說著,他一邊指向對面一處書案,書案上擺設著筆墨紙張,意味已經極為明顯。
桓溫見狀后便也不再頑抗,坐入席中抓起筆來,而后望著李充苦笑道:“不知沈大都督需要我寫些什么?”
“錄你所見,述你所為。”
李充沉聲說道:“行事雖然詭變非常,但結果必須鑿實服眾,我淮南風骨非你能度,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