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朔日這一天的朝會,是在一片惶恐肅然的氣氛之中開始的。太極殿周圍的守衛力量明顯加強,而參加朝會的臺臣們卻還不到正常時期的一半。
尤其梁公沈維周登殿更是行使了雖然早已經得到,但卻一次都沒有行使過的殊榮劍履上殿。還有另外一樁比較罕見的,那就是甚少于朝會中露面的淮南王司馬岳也出現在了這一次的朝會中,跟隨著梁公一起登殿。
樁樁異兆,都讓人對于這兩天臺內與都內的騷亂聯系起來,感受不免更加深刻。老實說,時人已經極盡設想梁公沈維周歸來后,必然會在朝局中掀起一輪狂風驟雨,但卻仍然沒有想到這風雨來得如此猛烈。
這種勢頭,就好像是要將整個時局徹底鑿穿擊破,完全不留任何余地。如此洶涌的態勢并狂暴的手段,令得時人無不擔心局勢但凡稍有失控,必將即刻糜爛而無可挽回,而這一次的始作俑者便是早前他們還有所寄望的江北勢力。一旦發生那樣的情況,晉祚恐將再無指望!
所以在這一天朝會的時候,哪怕是許多早前與沈氏關系多有親善的時流臺臣們,也打算冒險發聲對沈維周這一系列的動作提出一些反對。
因為這已經大大突破了他們所能接受的極限,他們甚至都不反對沈氏一家獨大、權傾朝野,可問題是很明顯沈維周已經陷入一種濫施權威的癲狂姿態,如果不再加以提醒,眼下尚可維持的局面將徹底崩潰,所禍不只當下,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內大江南北都很難再出現一股實力強大到足夠定勢的力量。
時人的惶恐已經逼近到一個臨界點,這一點沈哲子自然心知,所以他也不再打算繼續保持這種沉重肅殺的壓抑氣氛,要在今天將逆亂事務一錘定音,然后快速展開一系列的重建與修復。
一番朝覲禮節完畢之后,不待其余臺臣發聲,沈哲子已經先一步離席而起,行至殿中下拜道:“日前臣受命審理年初畿內逆亂惡事,至今逆亂始末并涉事俱已梳理完畢并在系監押,逆亂首惡前尚書令諸葛恢并其佐、屬之眾,俱抱枷以待圣審公問。罪情種種,也已詳錄在冊,有司審斷無誤,陳于殿下以待閱覽。”
聽到沈哲子這一番話,本來就空曠許多的太極殿中便響起了一片的詫異驚呼聲。梁公要鏟除葛氏,這一點時流俱知,畢竟這半個月來揚州刺史府并廷尉等動作頻頻,那么大的場面,意圖實在無從隱瞞。
不過絕大多數人都覺得很困難,倒不是說諸葛氏仍然掌握著能夠與沈氏匹敵的力量,而是要將真正的臺輔大臣定成確鑿逆亂之罪太困難,就算羅織出再怎么翔實的罪證,只要當事者抵死不認,這件事實情如何便仍然存疑。
強臣入朝、擅殺大臣,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即便不論中朝,就是在南渡中興之后,瑯琊王氏的王敦入朝所殺數名正色立朝的大臣比如周伯仁之類,其實都是恃強行兇,沒有罪實。
也正是因為如此,時人才徹底洞見王敦真正底色,待其第二次作亂,大量臺臣為了維護晉祚這一法統存續而選擇站在肅祖一方,最終將逆亂鎮壓。
梁公攜浩大人望歸都,又轟轟烈烈的立案審查,可是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暴起發難,大肆捕拿畿內時流人家。在臺臣們看來,這似乎是走上了王敦的舊路,逆亂的審查遇到了頑強的阻撓進行不下去,羞憤之下以此兇厲姿態來展示其人權威。
可是現在聽其言語,又好像是逆案有了突破性進展,自然令人心內疑竇叢生。所以很快,相當一部分臺臣視線便又轉移到同在殿上的淮南王身上,諸葛恢謀逆,諸葛恢謀逆想要以自家取代晉祚,這個可能微乎其微,那么必然就要牽涉到淮南王這個婿子。
可是淮南王只是垂首無語,讓人看不清其面貌神情具體變化。
皇帝自然早就知道事情最新發展情況,此時看到殿上群臣愕然模樣,心中難免涌起一番惡趣的快意。即便不言喪母之痛,單單他自己在幾次動亂中,往往都是身在苑中最后一個得到消息,而得知消息那一刻,也就是身陷動蕩漩渦不能自拔的時刻。
這一次,總算輪到他給這些臺臣們以驚喜,他強自按捺住激動的情緒,抬手自側旁小幾上拿起昨夜呈送入苑的諸葛恢認罪奏表,語調中仍是不自覺帶上了一絲顫音:“昨夜葛氏自陳罪情擺在朕的面前,朕細覽之后,憤慨之余也是難免悲戚,葛氏可謂中興舊勛,歷事三朝,不乏事跡可追,何以事及于朕竟陡易恭良,為此逆惡?莫非真是朕失德失人,不能……”
“大日居中,不照甕底陰影,芝蘭并生,難除雜腐惡臭。甘霖普降,禾盛麥死,鷹犬奮進,人喜狐悲。世道善惡,殊難定論,人情冷暖,寸心自察。今世王道大進,五步之內,忠義并存,南北生民,咸仰圣德,陛下或失一臣仰望,但卻仍系社稷福祉于一身,無謂因此傷感!”
沈哲子又于殿中施禮,高聲應道。
皇帝雖然也知道這只是客氣話,但心情的確也因此而平復許多,而后便抬手示意內侍將諸葛恢自陳罪狀的復錄本遍傳殿上,以供臺臣傳覽。
眾人各自接過之后,心中半是狐疑半是惶恐,待到由頭看到尾,心情不免更加復雜。這罪書用詞口吻帶著濃濃的無奈與悲涼,恍惚間他們甚至可以想象出諸葛恢在書寫罪狀的時候是怎樣一種絕望的模樣。
逆亂之罪不同其余,一旦承認不獨要滿門處斬,這一個家門名譽也將徹底毀掉。所以拋開沈氏偽造的可能,眾人也難想象諸葛恢是在怎樣萬念俱灰下才自己承認罪過。而沈氏眼下大占優勢,也沒有必要在這種地方遺人話柄,否則那是比強行誅殺還要不得人心的事情。
諸葛恢的認罪書給群臣帶來極大震撼,也讓他們忘了追究前兩日那巨大的動蕩。不過諸葛恢認罪還不是逆亂的全部,因此而衍生出來的鄉斗、兵亂等各種亂事,沈哲子也在稍后一段時間里將審問結果仔細做出了交代。
隨著他的陳述,各種罪案卷宗也紛紛被抬到了殿上,足足重達上百斤之多。這些資料都是在這兩天的時間內突擊完成,由此也可見沈哲子手下擁有著怎樣強大的辦事能力。而這種能力相對于強大兵力而言,在治事行政方面的意義更大。
到了這一步,整場逆亂事件便是徹底完成,接下來便是各種入罪懲處。當然在此之前,還要留下一個復審的時間。
于是這一天的朝會便主要確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由中書令何充領銜組織一支復審隊伍,將所有卷宗從頭梳理一遍,配合以具體人員的公審,待到各項查實無誤之后,便由廷尉、御史臺擬定涉事案犯具體罪責,而后施行。
只是在朝會將近尾聲的時候,淮南王司馬岳又行出席列,叩請皇帝念及諸葛恢中興舊跡并親戚人情,免除諸葛恢帶枷公審,只以臺省官長入室私問,事跡確鑿之后允其自裁。
皇帝稍作沉吟,便答應了這一請求,而后又在殿上直接宣告解除淮南王并其王妃諸葛氏的婚約,并將淮南王妃除名宗冊,發配出外擇以幽室囚居。
整場復審,維持的時間也沒有太久,畢竟誰也沒有那么大的野心要頂住沈氏的壓力而為諸葛家翻案。
而且整場逆案有了諸葛恢的自陳并瑯琊王氏幾名家人的供詞這些最有力的證據做鋪墊,具體到每一個涉事人員的審問,其實他們供詞如何已經不太重要。即便是這些人抵死不認,他們的態度如何,也不足將整場逆案的清晰邏輯鏈條給逆轉過來。
至于對諸葛恢的審問則更加沒有什么好說的,他們即便是入見,也根本不敢再作發問,只是確定一事,那認罪書的確是出自諸葛恢親筆那就夠了。而諸葛恢也并沒有讓他們難作,最起碼沒有再態度逆轉、作什么狡辯。
于是,整場復審持續了將近十天的時間最終落下帷幕。各種卷宗俱都封存入有司府庫之中,而相關人員也都在押待罪。
接下來在論罪的程序中,首先便是敲定諸葛恢這個罪首的罪名,剝奪一切臺事爵秩,刑以梟首,懸首大桁以作警世。其門中諸子,無論嫡庶俱都共死,妻室同罪,嫡外庶孫、妾侍、門屬一并入奴。親宗之中各以親疏以論,分以徒刑、禁錮等多罪。
仲夏的一個清晨,位于臺城內一間幽靜簡陋的房間內,諸葛恢端起一杯毒酒一飲而盡,這是世道予他最后一點溫情。毒酒劑量足夠,但分散在杯中卻有些少,毒酒入腹,藥性即刻發作,諸葛恢臉色很快變得痛苦扭曲起來,橫倒在地上抽搐許久才漸漸歸于平靜。
早已等待在門外的廷尉吏員在確定諸葛恢死亡后,便將其人尸身挪至麻毯上,手起刀落斬下首級,稍加修葺整理,而后便疾行歸去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