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翊游氏,本分魏晉關中故有名族,其家真正發跡,還要始于漢趙名臣游子遠。
關中久亂不治,生民頻受疾苦暴虐,但凡能得一二蔭庇,俱都不惜舍家投獻。游子遠作為漢趙劉曜麾下屈指可數的名臣,鄉人也難免依附借勢,其家因此遂成豪族。
其族本宗聚居大荔,居住在下邽縣內這一支僅僅只是偏支。但即便如此,下邽游氏然不容小覷,其家塢壁坐落于金氏陂北緣,周遭連塢七八座,俱都往來密切、關系匪淺,自金氏陂以北并白渠一直抵達北面的蒲城,可以說都是其家勢力范圍。
在弘武軍王師入境之前,游氏無論是控制的鄉境還是鄉曲人口,俱都遠遠超過了翟氏。而翟氏之所以急于投靠王師,也是因為按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恐有亡族滅種之憂,不得不結好強援,謀求自救。
而隨著下邽縣治的創建,翟氏在鄉中影響力與日俱增,游氏則漸有萎靡,甚至就連以往一些依附其家的鄉人們都漸漸改換門庭。
“老奴仗勢欺人,實在可恨!”
游氏塢壁中,一名灰須老者滿面怒容,忿聲怒吼。在其面前書案上則擺放著一份簡書,簡書來自那所謂的下邽縣署,上面記錄著眾多所謂游氏罪狀,譬如凌辱鄉人、侵占鄉田等等。
這些事跡不能說是沒有,可問題是身在如此世道,鄉豪但想生存,這都是尋常且必不可少的手段。若這都可列作罪狀,那翟氏又算是什么好東西?不過五十步笑百步,而且還非不愿為,而是實力不濟。
甚至兩家所以結怨,就在于久前某年,翟氏搶收了游氏親近人家的糧谷,游氏出面調停無果,雙方從互相謾罵指摘轉變為了血腥鄉斗。幾場互攻下來,雙方互有折損,血仇就此結下。
這種傳書謾罵,原本不至于讓老者憤怒至斯,關鍵簡書末尾那老賊翟慈一副高高在上姿態,告令老者速往縣署自領罪責,否則必有雄軍來攻,懲戒鄉賊!
老者名為游秩,乃是游氏當家主人,咆哮半晌兀自怒氣難遏,抓起那簡書直接拋進了火盆中,而后又望向席中另一人問道:“三郎往蒲城、六郎往大荔,可都有消息傳回?”
那下邽縣署近來于鄉中動作頻頻,游氏自然不可能全無所覺,事實上也一直在思忖應對策略。
原本弘武軍入境,游氏自恃鄉勢兼之驚疑不定,沒敢貿然與之接觸,被翟氏搶了先,游秩對此倒也不甚在意,在他看來雖然外間多有風傳王師勢盛,但一旅孤軍深入至此,也難有什么作為,翟氏想要借勢逞兇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更何況近在下邽周遭的蒲城、大荔等地便駐扎著數萬漢軍,雖然他們下邽游氏沒有奉令漢王旗號,但大荔本家卻是大荔城內非常重要的一股力量。那弘武軍戰績如何輝煌勇猛,都是風傳未見,本身孤軍力弱,也不可能輕易受翟氏鄉奸蠱惑,貿然進犯鄉境強宗。
即便發生萬一情況,他家塢壁也是經營年久,只要能稍作支持,后方蒲城、大荔本家自然也不會坐視不理,強援圍進甚至有可能直接將這一部晉軍反殺在此。屆時他家也可趁此勢,徹底鏟除翟氏鄉仇。
真正讓游秩心感凜然的,還是早前大荔城傳來的消息,敵軍輜重隊伍繞城而過,大荔徒以萬數之眾居然坐望對方過境而不敢攻,甚至大荔本家都派人傳聲隱晦言是若有機會,不妨與這一部王師稍作通聲,至不濟也不能交惡開戰,讓他家喪失取舍余地。
這就讓游秩犯了難,一方面翟氏鄉仇先行一步勾結晉軍,另一方面他家北面幾十里外便是屠各大軍駐守的蒲城,他也不敢公然大張旗鼓的去邀好晉軍。
曲結暗通不可的情況下,游秩也只能加深與蒲城溝通的力度,像此前縣署中流散出來的茶葉等珍貨,他都讓自家塢壁暗里高價收購來,集合成一批禮貨派人送往蒲城,希望鄉勢危急時,蒲城能夠發兵來救。
聽到游秩這問話,在座一眾游氏宗親們神態間也都略有忐忑,一人低聲發問道:“莫非翟氏真要伙同晉軍來攻我家?這、這……近來鄉中可多傳聞,言是晉軍那位新來將主膽壯跋扈,濫殺鄉徒……”
“翟慈老狗治家無能,更絲毫不以鄉土安危為念,貿然招引外寇入我鄉境。他既然敢為如此,我家又何必再存顧慮,各自招引強援,索性惡戰一場,待到鄉土敗壞,看那些鄉徒們又該怨恨何人!”
游秩恨恨說道,早前他所以不聯結外人徹底除掉翟氏,就是擔心請神容易送神難,或會被外來強人趁勢侵奪鄉土。
原本舊態雖然也都難免紛爭,但他游氏畢竟還是鄉境內首屈一指的強宗,若是被人雀占鳩巢則難免得不償失。所以屠各方面幾番名勢邀買,他都不作應聲。
可是現在翟氏先行一步,將強人引入鄉中,他若再不作自救籌謀,局勢必然危殆。
說話間,堂外已經有人匆匆行入,當前一名中年壯漢正是被游秩派往蒲城邀好的三子游光。其人入堂后還待敬拜親長,卻已經被游秩不耐煩的擺斷,繼而便發問道:“此行往蒲城,可曾見到馮翊公?”
偽漢劉昌明自封為王,其長子劉須根則被封為馮翊公,目下正坐鎮于蒲城。
游光聞言后便搖搖頭:“馮翊公軍務繁重,兒屢求都未得見,但也轉使人來告謝我家捐用助軍,并厚賞一批弓刀器械,并言若我家再集如此貨助,便奏請大王封賜我家將軍位號……”
“他家尊號尚且搖擺,我要他位號何用!”
游秩聽到這話,神態間更顯不悅,顯然對這結果分外不滿:“你難道沒有賄進他左右,轉告我鄉情疾困?他若再觀望不進,下邽必將為晉人所有!”
“兒全遵阿爺所教,只是、只是馮翊公使人告目下晉軍于西境猖獗,正待北地援眾至此合攻其軍,實在無暇照拂……但、但他也保證,若是我家不能安守在鄉,可引眾退入蒲城,他自命人接引、安頓……”
“哼,胡兒也沒什么好心腸,這是趁我鄉困不久,想要逼我出走奔投,兼領我眾罷了!”
聽到這里,游秩臉色已經一片鐵青,待又詢問那些弓刀械用數目多少,臉色才稍微有些和緩,繼而便沉吟道:“若果如胡兒所言,將要集結重軍圍殺晉卒,那晉人未必敢于此刻妄動……翟賊無此強助,單憑他家曲眾,怎敢如此辱我!他既然要解釋囂張,我便將他打回原形!”
講到這里,游秩老臉上已經猙獰隱現,于席中指派親徒各作吩咐:“你去傳告周遭幾家,速速引眾助我,若能除殺翟賊,我與鄉徒瓜分其親眾家資……另外再籌糧貨牲物,派人送往陂上晉軍營地,明告我殺翟賊絕無忤逆王命之狂念,只為誅殺鄉賊,只要能夠誅殺鄉惡,我愿引眾歸投并為他窺望胡眾集散軍情……”
“狗賊要置我于死地,今次我便與他不死不休!”
游氏眾人聽到家主這番決定,便也不再多說,各自領命分別前往做事。
關中雖然久來無治,但是鄉斗起來卻是頗有章法,隨著游氏決定與翟氏決一生死,很快便有一篇檄文流散而出,須臾間便傳遍了整個金氏陂。至于檄文內容也實在乏善可陳,無非游氏與人為善、無心鄉斗,無奈翟氏奸邪,屢屢侵犯鄉親,霸人妻女、奪人鄉產等等。
“真是荒謬、荒謬至極!”
下邽縣署中,翟慈也在第一時間看到了這一篇涂寫于木牘上的所謂檄文,整個人都變得不能淡定,口中一邊喝罵著,一邊沖入王猛的官舍,還未坐定便張口道:“景略可看到這游氏惡賊奸猾如何?其家惡貫滿盈,反來投書污我!依我看來,早前就不該發什么訓令,就該趁他全無防備,集眾打殺上門。如今他有了察覺,反倒不好……”
王猛這會兒卻是淡定,放下手中毛筆說道:“明府所見還只是片面,游氏奸謀不止于此,早前王將軍使人告我,言游氏入營陰說,若王師不插手鄉斗,他愿引眾歸投……”
“什、什么……狗賊,狗賊!”
翟慈聽到這話,臉色已是惶然劇變,原本還有幾分怪罪王猛多此一舉、打草驚蛇的意思,這會兒也都蕩然無存,上前一步拉住王猛的手疾聲道:“狗賊奸說,絕不可信!他家本就借勢傖胡才得重鄉土,怎么可能真心為王命而用……景略你與我也共事日久,應知我忠義至誠!請你一定畢告王將軍,切勿為鄉賊蒙蔽啊……”
王猛站起來,抬手將翟慈按在了席中,從容笑道:“明府稍安勿躁,王命章法正令,又豈會受鄉聲所擾!今次縣署訓令施懲,乃為彰顯刑令之威,豈可作尋常鄉斗以望!游氏妄以如此自救,更顯其家悖離章法之遠。明府眼下也不宜私情困擾,更該執法嚴明,痛懲賊惡。再集鄉賢德長,宣告因何殺之。”
“是、是……但請景略一定信我,也請王將軍勿疑,我殺游氏,絕非私欲,只因王命章法不容輕侮!鄉惡犯禁,屢教不改,不殺不足以……”
聽到王猛仍是堅定的支持自己,翟慈感動得眼眶都隱有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