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宣匯報完畢軍士征發的情況之后,便輪到張坦上前匯報資糧的調度。
張坦雖然名為魏郡太守,但眼下鄴地所在的魏郡仍然全無行政構架,他這個太守自然也沒有什么政務可操勞,主要還是配合軍事行動,除了負責糧草的基本調度轉運之外,還有就是主持降人、俘虜的整編與招撫工作。
人生在世,是需要一定運氣的,以前張坦對此感觸還不算太深,可是現在他卻是深信不疑。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從一個羯國降將轉身一變成為行臺高官,際遇不可謂不離奇。
隨著北伐戰事的全面展開,也有相當多的河北士流門戶主動投靠行臺,不愿再為羯國殉葬。這其中不乏家世譽望包括舊年勢位都遠在他之上的時人,但是這些人卻都欠缺大功傍身,而張坦卻有跟隨奮武軍大破襄國的大功,論功行賞,成為河北目下于行臺第一人,一時間也是風光無比。
陡臨高位,能夠接觸到的行臺軍政機密更多,對于行臺所擁有的底蘊與力量,張坦也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認知。
別的都不說,單單開戰以來,經由他手轉輸運送到前線各路的糧草便達數百萬斛之巨。而他所居任的魏郡太守,還僅僅只是中路王師補給基地之一,除此之外,還有頓丘、汲郡、河內等各郡俱都兼理事務,同時接受治粟都督于度的節制。
換言之,五月開戰以來,單單由中路運輸北上的糧草便達于兩千余萬斛之多,如果不考慮對地方復建需要投入的糧草,單單眼下運輸到河北的糧草,便足以支持中路這十五萬大軍足足兩年的耗用。
行臺擁有如此雄厚的戰爭續航能力,哪怕是按兵不動的硬熬,都足以將羯國熬死!
交代完后勤諸事之后,張坦偷眼看看大將軍神情似是不錯,便又壯著膽子說道:“近日卑職于軍中游走撫慰降撫,其中不乏鄉野表率門戶,他們也多表態希望能捐身國用,攜門義鄉勇助戰……”
“這件事不急,目下冀南羯勢仍然兇悍,非驍勇精率不能為敵。鄉義雖然盛情慷慨,但也不可全然無顧兇險,貿然集伍出戰,不是好事。”
不待張坦說完,沈哲子便抬手否決了此事。
一方面自然是目下王師全面占優,無論是兵員數量、士氣還是之后的戰爭走向,沒有必要再去征發河北郡縣鄉卒參戰。
另一方面則是他對這些降俘人眾還并不信任,如果將他們武裝起來,不排除他們會借機生亂。眼下這些人看似恭順,可一旦手中掌握了刀槍甲眾,心思并圖謀自然又有不同。
當然,落實到河北真正的統治上,也不可完全將這些鄉義甩在一邊。眼下中路軍這十數萬兵力,分攤在已經收復的這些郡縣領地中,尚且不能做到面面俱到、全無漏洞。
之后戰事繼續推進,收復領土更多,地方上的護衛與肅清工作,單憑王師本部兵力已經很難做到,需要將一部分權力下放,讓當地鄉義負責地方守衛。
不過,在打掉襄國之前,沈哲子是不打算將這些河北鄉戶吸引到統治構架中來。就算是之后需要吸納一部分,也必須要有章法選擇。
“鄉義壯情,不可辜負,但復治任重,非才力之選不能擔當。稍后我會分遣一部分秘閣少流,跟隨張君負責選才事宜,韜略考試是必不可少,稍后行臺五兵會北進主持,量才授事。”
眼下的河北,章制悉廢,舊法全無,雖然有鄉勢野蠻生長壯大的情況,但在王師大軍催壓之下,也根本翻不起什么風浪來。面對這一片制度的廢墟,沈哲子自然不會客氣,如果想要加入到行臺秩序中來,自然要遵循我的規矩。
正在這時候,大帳外謝尚又匆匆行入,先是告罪來遲,然后才又讓人搬上滿滿幾個大箱子,上前匯報道:“軍勛改制,方略草成,五月之后北伐事務已經悉入于此,恭請大將軍閱覽斧正。”
“已經做好了?”
沈哲子聽到這話后,心中不免一喜,待見謝尚神態不乏憔悴消瘦,他便也點頭說道:“實在是辛苦仁祖了。”
說話間,他便起身而下,將謝尚呈送的一些籍冊草草翻閱一下,臉上笑容更濃。
謝尚這段時間主要負責的乃是勛功改革,即就是將原本王師軍中所行的甲功計數改換成為十二轉軍功。
隨著王師部伍越來越多,行臺所控制的疆域范圍也越來越大,原本的甲功制已經不再合時宜,沈哲子早就有改革軍功制度的想法,只是一直沒有一個合適的契機。適逢今次大舉北伐,王師各路人馬悉集河北,正好趁著這個機會進行一次比較深層次的改革。
原本的甲功制,是具體到士卒個體,以甲功寄食為基礎。這樣的計功方法更準確,能夠更加周詳細致的確保每一名士卒的戰功所得。
但是這樣的計功方法太繁瑣,且對執行力的需求更高。早年制定這一軍功制的時候,行臺還僅僅只是淮南都督府,甚至連豫州都還不在掌控之內,王師卒力也不過只有區區數萬卒眾,執行起來倒還簡單。
可是隨著王師勢力越來越盛,戰線也拉得越來越長,這種計功方法便不再合理。舊年寄食的甲功可以由淮南幾郡屯田中直接撥付,可是現在大部分的屯田已經改為軍府,已經不可再負擔甲功寄食的負擔。
更有如庾曼之所率領的王師遠在隴右,甲功是要寄食關中還是寄食河洛?這當中又牽涉到一個各地軍府的協調難度,再加上資糧運輸還有著龐大消耗,執行起來的成本更高。所以從西征關中開始,原本的甲功便不再寄食,而是以甲功折成錢帛直接發放。
但這樣一來又面對一個物價起伏的問題,雖然行臺這些年對于財政方面監控尚好,物價并沒有發生什么太大幅度的起伏,加上原本淮南的幣制改革也被直接引用到行臺中繼續推行,但是戰事頻密發生,具體到特定的區域也是波動難免。
將士們沙場立功,是腦袋提在手上以命相搏,如果沒有一個公允正直的價值尺度去衡量軍功,又談什么軍心振奮、臨敵敢戰?軍功改革,已是誓在必行。
關于這一點,沈哲子倒也并不挖空心思的標新立異,充分發揮拿來主義,直接將后世盛唐的十二轉勛官制拿來就用。當然也并非完全照搬制度,畢竟行臺王師的基本組織形式還是有別于唐代軍隊,基本的軍府制度也是限于時代特色而因地制宜。
所以這個勛官制度也是結合當下世情,于細節方面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改變,使之更加符合當下。
勛官十二轉,品級有定,戎秩清晰,這算是直接拋棄了秦漢以來的官秩俸祿等級,讓品級變得更加直觀精準。
這也是之后整體官制改革的一個開始,官制改革可不僅僅只是更換一個名稱那么簡單,這其中又包括意識形態、職事劃分等等諸多改變,是一個制度改革最外表的體現。如果沒有從上到下形成一個正確的認識,以及職權上的清晰厘定,類似王莽那種官制改革,就是瞎胡鬧。
相對于政務的包羅萬象、牽扯諸多,軍事上的制度改變對普世影響是要小一些,而且沈大將軍對軍隊的掌控也更強,勛官制度的改革就是在為之后整體官制改革的一個嘗試和鋪墊。
謝尚這段時間,就一直在負責這方面的改制。其實沈哲子屬意的主持者是江虨,但是眼下江虨還被困在涼州沒有返回,加上原本打算讓謝尚接手賀隰禮部大尚書的計劃也有了一點變故,于是便暫且將謝尚任命為大將軍府司勛內史,主持這一項制度的改革。
言之改革,眼下當戰時期,動作也不宜過大。像是準備裁撤掉后漢以來逐漸泛濫的雜號將軍銜,這在眼下還不合適,雖然職號的剝奪并不影響真正的職權,但是明明沒有錯誤甚至于還有軍功,突然原本的將軍號就被剝奪了,終究是有人不能釋懷。
所以眼下的改革,主要還是在計功方面,兵長以下原本的二十甲功折為一轉,兵長以上則以實情折算轉數。而之后行臺勛賞,主要便是以勛官為憑。
比如去年沈牧冀南大捷,雖然實際的封犒還沒有下達,但沈牧積勛為上護軍,其部下將領們各自述功而加授護軍、都尉不等,給人一個循序漸進的接受過程,等到這一場北伐戰事結束論功,便是完全徹底的軍制改革,舊年那些千奇百怪的雜號悉數作廢。
沈哲子也有些期待,按照勛官標準,這一場戰事結束之后,麾下能夠多少人能夠榮授上柱國。之后整個河北的復治,下及基層的鄉野統治,必然也要從勛官集體中選拔任用,上品為柱國,下品百里侯,這一勛官制度也能在最短時間內建立起來且發揮其效用。
在沒有完全統一且內憂外患悉定的盛世到來之前,麾下這龐大的軍功系統便是沈哲子背后最大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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