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伊雖然沒有什么主政一方的經驗,但這幾個月于河北陣前行走,加上也閱讀過一些館院先達的函文手札,其中多有經驗之談,因此倒也不怵接下來將要面對的局面。
布政一方,特別是如曲周這種制度荒蕪、仍在戰時的地方,其實也沒有什么定法,各有巧妙不同,因人而異。但也有萬變不離其宗之處,一在錢糧,二在人丁,只要能將這二者控制住,哪怕再復雜的局面,都不會過于失控。
人丁方面,金玄恭已經幫忙打下一個基礎,戶籍整編已經初步完成。當然這個結果肯定不是最終結果,仍有大量亡出之眾散于郊野,尚未進行有效的整合,更何況行臺對于一個縣治人口也是有要求的,戶數不滿三千則不成縣。
所以,桓伊如果想將曲周縣治保留下來而非臨時的構架,還要在人口方面想辦法。他初來乍到,這種事情肯定需要仰仗當地人出力。
所以在用過晚餐之后,桓伊也沒有急于休息,召來金玄恭任命的幾個縣吏,了解更多縣務詳情。
金玄恭一共任命了五個縣吏,除了一個恰好抱病在身,其他四個悉數到來。比較有趣的是這五個暫時委任的縣吏俱都姓潘,不獨如此,適才桓伊翻看金玄恭讓人送來的籍冊,發現這些在籍鄉戶多半姓潘,很顯然這個潘氏應該就是縣中大戶。
這種現象在河北是很正常的事情,大族聚居,人口動輒數千乃至于上萬,鄉宗豪強規模之大要遠遠勝過江東。跟真正的豪宗大戶如河東汾陰薛氏又或東武城張氏比起來,曲周這個潘氏倒也不值一提。
幾個潘氏縣吏行入進來,雖然詫異于這位縣尉的年輕,但也不敢失禮,表現也有幾分拘謹,一句囫圇話都難得說出。
“幾位鄉賢毋須見外,自此之后,我將與諸位共守鄉土,恪守行臺旨令,使縣域之內再無災禍擾民。”
桓伊示意幾人入座,狀似尋常閑聊詢問一些風物人情,不時提筆于紙上勾劃標注。眼見行臺委派的年輕縣尉并不倨傲,那幾人拘謹姿態也漸漸消退,說話也變得流暢起來。
通過交談,桓伊得知更多縣境情況。
曲周此境雖然不是什么通衢要邑,但是地處冀州腹心,舊年倒也頗有規模。縣中原本有潘、鄭、孟等大宗聚居,去年羯主石虎遷都,號令各郡縣大宗跟隨,因此縣境鄉民十之七八被羯卒或驅逐、或擄掠北上,留下的只是一些偏遠郊野生民。
至于眼下留在縣中的這些民戶,原本應該也是需要遷徙到信都,只是當他們被從各自村邑驅趕到縣城內之后卻沒有了下文。這倒也并不奇怪,河北鄉土早已失控,羯國目下維系統治的手段無非強兵,且軍令本就混亂不堪,遺失一批鄉民在野并不出奇。
更何況王師五月便北上,這自然令羯國內部更加手忙腳亂。
按照這幾個潘姓縣吏的講述,羯國遺忘了他們這些鄉民后,他們也是茫然無措,不知該要何去何從。原本的鄉舍村邑都已經被破壞,回家也乏甚生計,一群人聚在一起,倒也安全許多,最起碼不會輕易受到盜賊騷擾。
原本縣中還有上千民戶聚集,但是資糧都被羯軍擄走,交困之下,難免摩擦,中間也發生幾次惡斗,自然都是以姓氏為單位。到最后便是潘姓族人勝出,其他姓氏的鄉戶難以立足,便被驅逐到了城外,因是這曲周縣城儼然成了潘氏族地。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王師前鋒到達此境,潘氏這些鄉戶們自然不敢負隅頑抗,乖乖獻出城池。
了解完這些情況,桓伊便低頭沉吟起來。曲周這種局面,于他而言也是有好有壞,大戶鄉豪幾乎都被羯國擄走,幾無鄉勢存在,看似城中潘姓為大,但事實上就連這幾個潘姓的縣吏,桓伊也能看得出來他們彼此之間并不怎么熟悉。
沒有鄉勢的存在,意味著他全無掣肘,同樣也乏于借力。當然眼下還有金玄恭的部伍在城中,但說不定哪天調令下達便要離開。所以當務之急,首先是要組織屬于縣署本身的鄉義團練,雖然不可力敵羯兵,但起碼也要做到防賊并鎮壓暴民。
這幾個縣吏,桓伊也并不打算撤換,看得出金玄恭挑選是擇孔武者而任,給他們一口吃食安撫,避免煽動民情騷亂。
比較驚喜的是其中居然有一人識字,桓伊當即便選出這人擔任吏首,吩咐他通知鄉戶明早于縣署外集結,重點是管飯。
那個名為潘甲的縣吏喜孜孜受命,其他潘氏縣吏臉上也不由得流露出羨慕之色,他們或許并不深知這份任命意味著什么,但那位年輕的縣尉對潘甲更加賞識,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
一夜無話,第二天天還未亮,桓伊便被縣署外雜亂的喧鬧聲吵醒,得知鄉戶們已經盡數到來,他便也沒了睡意,直接起身洗漱。
所謂縣署,不過是城內保全尚算完好的一處宅院,除了基本起居之外,院子里還有雞舍、狗舍、菜圃之類,所謂的大戶也只是相對而言,生在這樣一個世道,一切都要圍繞生存,哪有什么閑情逸致可養。
鄉民們對于新任縣尉的政令響應熱情極高,或者是更歡迎那一口吃食也未定。他們這些被羯國遺棄的鄉眾大半赤貧,早前鄉斗好不容易占據了縣城,也只是在城池內草草種了一季菘、菽雜谷,之后曲周又成為兩國交戰前線,等閑更加不敢離開城池于郊野覓食。
金玄恭也知桓伊新官上任肯定要有所動作,一大早便派兵士前來維持秩序,鄉眾們雖然饑渴難耐,但看到那些甲械森寒、不茍言笑的兵卒們,也都不敢放肆。只有一些饑渴的頑童附墻而上向里探望,擔心這個縣尉說話不算話。
“有勞玄恭兄了。”
桓伊換上一直疊放在行裝中的簇新官袍,又對早已經到來的金玄恭拱手致謝,命人打開官署大門,邀請金玄恭并坐堂中。
“使君、使君……”
那個吏首潘甲戰戰兢兢又洋洋得意的行入庭中,只是那稱呼卻讓桓伊大感汗顏,喝令他不可再隨便稱呼,直稱官職即可。
他吩咐那潘甲先挑選幾個手腳勤快的卒力將院子里亂七八糟的架舍清理掉,他是來為官治民,卻不是養雞養狗。
院舍清理完畢,已經日上三竿,門外鄉戶們饑腸轆轆,紛紛叫嚷起來,甚至就連王師壯卒都漸漸壓制不住群情,這時候桓伊才宣布開始遴選鄉義。
鄉民自有狡黠之處,不敢輕信旁人,來的人眾雖然很多、幾乎占滿了周邊幾處巷道,但其中真正的壯卒卻并不多,主要還是老弱婦孺,純粹為混上一口吃食,卻不肯出丁。
對付這種小狡猾,桓伊也自有技巧,管飯的確管,幾個碩大的竹桶已經擺在縣署正堂廊下,里面冒著滾滾熱氣,幾口大灶還在縣署后舍烹煮菜羹。桓伊只身上任,王師方面也給了兩百斛口糧支援,直接由金玄恭駐軍支付。
王師軍糧頗有特色,各地都有不同。兗州軍方面是用麥、菽等研磨成粉,撒鹽烘烤,肉湯攪拌,雜以肉糜菜蔬,烘干水分后以水碓重錘成磚狀。如是既能長久保存,又便與運輸,一塊糧磚便可供一名士卒三日之食,食用起來也方便,刀柄搗碎沸水沖食即可。
桓伊與金玄恭在正堂用餐,吃的也是這種軍糧調羹,不免講起各地軍糧的不同:“年前工程院又有妙法,皮囊盛裝豚羊肉羹,大釜猛煮,抽干囊中雜氣,烤爐陰烘,硬似甲革,收儲之后三月不腐,隨取割食,妙在囊里軟香尚存……”
講起王師后勤特別是口糧的供給,金玄恭也是不免嘆為觀止。舊年他在遼東鄉土,哪有這么多巧妙口糧可食,軍事緊急之際殺馬生啖都是常事。王師的高昂士氣,與這方方面面的優越也密切相關。
鄉戶想要得于賜食,必須有戶中丁力入內再以每戶人口取食。于是門外又是一連串的呼喊聲,一直到了正午時分,選拔才正式開始。
選拔的標準也很簡單,首先便是體格威武,相貌端正,抱舉石墩,拉弦開弓。曲周鄉民還不算是際遇最悲慘的一群,此境舊年乃是羯國腹心,在羯主遷都之前,還能保證一定的安穩,因是很快便挑選出將近三百人的備選。
但凡參加挑選,都能得于一口吃食,而加入備選中的要更加豐厚一些。桓伊原本還打算挑選幾個識字鄉民作為書吏培養,可惜除了那個吏首潘甲之外,只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翁勉強識得十幾個字,索性便也將這老翁一并收養起來。
不當家不知鹽米貴,單單這半日喧鬧,便耗去四十多斛的口糧,不過也總算是組織起了一支鄉義隊伍。
這將近三百鄉丁,桓伊又在其中擇優選出八十多人,算是正式的團練成員,喜在其中居然還有二十多個習射的獵戶,金玄恭又慷慨支援了十張弓并數百廢矢。
行臺軍政分離,他們眼下雖然都在前線,但畢竟分屬不同,特別資貨方面不能通用,一旦被軍法督營查出是有大問題的。
但也并不是沒有變通之處,除了那白十多個團練鄉丁之外,剩下的鄉義則被桓伊編入吏戶之中,給他們分派一些襄軍事務,如喂馬、整械、修繕營地之類,以工換酬。
之后桓伊才開始真正梳理縣務,曲周城池并不大,所謂城墻只是高不足半丈的土坯墻垣,城內城外其實并沒有嚴格的劃分。
鄉戶本身也沒有什么資產,目下所居的院舍都是早前鄉斗奪來,其中城池東北方向已經被王師駐軍征用,剩下的地方桓伊也沒有做出調整,只是宣布開始施行宵禁,種種秩序都吩咐鄉義團練維持起來。
所謂破家值萬貫,鄉戶已經赤貧到近乎一無所有,若再打他們那微薄家財主意,那是逼得人發狂作亂。想要讓人恭從守法,威令之外又不得不以利益鞏固。
桓伊眼下所擁有資本也乏乏,索性將王師支援的剩余口糧一并支取出來,百數斛軍糧下塞雜草,裝了足足十幾架板車繞城而過、運入縣署中,讓鄉戶們看到,倉中有糧,心中不慌,跟著縣尉便能有口吃食。
之后桓伊又組織人力在縣城周邊并左右山丘戍堡附近放火燒荒,開辟出幾十頃荒田。雖然眼下已經入了深秋,寒冬將至,已經難以再屯墾,但田畝意味著希望,這些舉動也讓鄉戶們對未來隱隱有了希望。
荒田開辟出來,卻不能按戶均分,首先還是滿足鄉義鄉勇并縣署吏戶。雖然腹中仍是饑腸轆轆,但戶籍名下有田,也讓這些鄉義、吏戶們對于所謂的縣署有了初步的認同感。
這些雜事都是順手完成,桓伊最重要的任務其實還是掃除隱藏在鄉戶中的奸邪。
曲周距離上白不過幾十里路程,羯軍多游騎,一旦真想攻打曲周城,半日可達。金玄恭城中守軍不過千數,即便是加上跟隨桓伊同來的援軍,也遠遠不足兩千人,且多為步卒,城池狹仄,真有惡戰發生,其實是守不住的。
羯軍所以留下曲周城不攻打,其實主要還是貪圖這一路王師的后勤補給。只要有這一路駐軍在曲周,王師就不得不源源不斷的提供補給,這就給羯軍劫掠提供了機會。
此前將主胡潤貪功冒進,奪取曲周之后卻在羯軍游騎的壓制下后繼乏力,曲周這一路王師便也陷入進退兩難境地,就算明知道羯軍打得什么主意,也不得不繼續保持運輸,竟有一種花錢買平安的羞恥感。
金玄恭雖然新到未久,但講起這些情況來也是羞憤不已。
“羯軍脅迫城內千數人命,迫得都督不得不一再投食。且一旦我軍有后退跡象,羯軍便洶涌而來,迫我歸城。前任周幢主,就是在突圍回撤途中力戰而沒……”
王師大局上有優勢,但卻無助于扭轉這具體戰局上的劣勢。兗州軍早前機動力不足,就算大舉來援也必是步卒,大概上白羯軍也希望王師能夠大舉增援,而后以其游騎優勢予以痛擊。
在這種情況下,胡潤也沒有什么太好的方法。而桓伊的到來,就是為了彌補王師當下的不從容。
曲周左近不獨充斥著羯國游騎斥候,還不乏鄉野耳目,王師有什么大動作很難瞞得過去。如果不是擔心威逼過甚會令王師干脆放棄曲周,只怕連一支輜重隊伍也運輸不過來。至于派出曲周駐軍掃蕩周邊,必然又會遭到羯國游騎的狙殺。
“羯軍為保此境耳目清明,于鄉戶倒無過分濫殺。以鄉義刺探周邊,掃蕩奸邪,雖是無奈,但也應該能夠收效幾分。”
延平大營眼下軍力得到補充,擁有最起碼五千精騎的機動力量,其中三千余騎已經在逐步補充進曲周后方的一些營戍,開始醞釀反擊。
但眼下的情況是,由于初期備受壓制,王師根本就不清楚上白羯軍對廣平滲透如何,兵力分布情況。特別是曲周這個前線城池,由于入境以來,王師便被苦苦壓制在了城池中,可以說離開縣城范圍之后便是耳聾目盲。
如果讓羯軍洞察到王師已經具備了反擊的能力,那么曲周這一處誘餌存在意義也不大,羯軍肯定會第一時間予以鏟除。所以,哪怕為了自救,了解曲周周邊敵情如何也是當務之急。
不過,無論桓伊還是金玄恭,都是立志高遠的年輕俊彥,他們自然不會滿足于僅僅只是在稍后的反擊中能夠自保。曲周距離上白很近,若能反向滲透、直接了解上白這一羯軍大本營的情況如何,那才不辜負這段時間在曲周所遭受的折磨苦悶。
而想要做到這一點,打聽清楚羯軍獲得情報的渠道便至關重要。雖然羯軍自有耳目斥候,但想要滴水不漏的把控曲周四邊,特別是掌握后勤運輸路線,單憑斥候巡弋是很難做到的,除非羯軍手筆大到上千騎鋪設在曲周周邊,所以鄉野周邊肯定有其耳目暗哨的存在。
羯軍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到曲周城外耀武揚威一番,既是為了打擊王師駐軍的士氣,也為了瓦解鄉民人心,給他們灌輸南人寡弱、羯軍強大的錯誤認識。
眼下桓伊手中已經掌握一支鄉義小隊伍,為了鼓勵他們外出探望周邊鄉事,桓伊也是無所不用其極,許以利好,加以威令。
相對于戎裝整齊的王師將士,這些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鄉義之眾要更具隱蔽性。即便羯軍斥候發現了他們,也不會窮逐追殺。
當然出城就有危險,不獨有羯軍斥候,還有兇惡盜匪并豺狼猛獸。桓伊也是很費了一番力氣,才組織鄉義出城巡察一遭,這一次出城三十多人,最終返回的卻不足二十。
鄉義選拔,除了本身技力之外,還有就是門戶老幼齊全,將他們私逃的可能降到最低。將近一半的損失,的確讓人心疼不已,究竟私逃還是為猛獸或奸邪所害,也不能確定。
為了維持鄉義們的積極性,桓伊自然要改善這些鄉義團練的種種待遇,不獨飲食優待,凡是遺失野外者,不論是什么原因,其家人妻小俱都妥善安排。
人命可貴但又不值錢,這些生于亂世的鄉民對生活的期待則更小,眼見表率如此,更有人踴躍參與其中。
如是一番自然也有收獲,這些鄉民本就是周邊郊野匯集而來,對境域之內的熟悉程度遠非強龍過境的王師將士能比。很快,曲周城外郊野幾處生民據點位置都被摸查出來。
桓伊組織摸查的同時,金玄恭也并沒有閑坐,向運送給養的周邊據點建議保持少輸多送的頻率,選擇各個不同的方向進行運輸,通過輜重遺失的次數來大體鎖定羯軍的耳目所出沒的方向。
如是經過十多天小心翼翼的試探,有了后勤隊伍的配合,再加上曲周鄉義的摸查,居然真的鎖定了幾個羯軍放置于郊野的耳目所在。